第四章 踏歌(3 / 3)

摩珂想了想,退讓了一步,卻堅持,“起碼這個大漠上、都沒有冰河那麼好看的人!”

“公主沒有見過罷了。”琴師臉上一直帶著微笑,然而那個笑容漸漸卻有些看不到底,“您沒有看過……真正天神般光芒四射的臉。那可是可以引來‘傾國’之亂的美貌呢。”

那邊兩人絮絮低語,這邊起舞的紅衣少女又語言瞥見,跺腳的聲音更大了。

“哼,又和那個娘娘腔的臭瞎子磨上了!”在牧民的簇擁中,央桑從這一堆跳到那一堆,不滿地抱怨——畢竟和自己一起作伴十七年的姐姐、忽然被一個陌生的流浪琴師勾去了魂,受冷落的妹妹未免心裏有氣。

“呀,冰河多麼好看!公主可是賭氣了。”正過來挽起她的手,女奴珠珠邊跳邊笑,看向一邊和摩珂公主低頭細語的琴師,讚歎,“和摩珂公主真是一對呢。哪裏娘娘腔了?”

“你看他的臉呀——那麼白,女人也沒那麼秀氣!”央桑不忿,一邊用力跺腳跳舞,一邊不停地惡狠狠挑刺,“還有手——那麼軟那麼長,一看就知道不是馬背上的男子漢!隻會彈彈琴,給他一把刀都拿不動。”

“啊,原來……央桑公主還是喜歡勇士啊。”央桑氣忿之下越跳越快,珠珠跟不上,卻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地調笑,“我回頭就稟告頭人去!大漠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會……都會歡呼著拿起刀槍、來曼爾哥部落為公主比武決鬥呢!”

央桑顯然還是很喜歡聽這樣恭維的話,然而依然眉頭一皺,哼了一聲,舞得更急:“才不要那些難看粗魯的家夥!個個隻會和沙狼一樣噬來咬去的……”

“公主……呃,公主又要好看,又要…又要勇武,”珠珠這一下是真的跟不上公主的腳步了,幹脆停下了腳步,由著央桑在人群中獨舞,彎下腰大口喘氣,笑,“那可難找咯!……可別嫁不出去,快點去求天神從天上降下一個來給你吧……”

“哼。”央桑的臉也微微的紅了,卻扭頭哼了一聲,手指轉出曼妙的動作,帶動腳下的舞步,如一朵紅棘花般盛放在人群中。

忽然間,她脫口“啊”了一聲,忽然仿佛被定住身一般不動了。

“怎麼了?怎麼了?”女奴珠珠嚇了一跳,連忙俯身過去查看,“扭到了腳麼?公主?”

然而紅衣的小公主沒有回答。在女奴發覺公主的雙腳完好無損、抬頭詫異的詢問時,忽然聽到旁邊的人群一下子沸騰了,爆發出陣陣歡呼:“女仙!女仙!”

——女仙終於出來了麼?

珠珠正在想著,也忍不住地轉頭看去。

火光明滅之下,古墓的石門轟然打開,漆黑的背景下一襲白衣飄然出現,宛如天外飛仙。所有牧民都歡呼著,俯下身去行禮,將酒碗高高舉過頭頂。

女奴連忙同樣俯身,同時想拉公主下去——然而央桑公主仿佛忽然間僵住了,居然在所有人都鞠躬的時候、依然直直站著,手裏還提著裙裾,直視著古墓洞開的門。

“珠珠,你看,你看……天神聽到我的話了。”有些茫然地,央桑脫口低呼,然而女奴不敢抬頭,隻是拚命拉著她的裙角想把這個不聽話的公主拉下去。這樣對女仙不敬,回頭可要被羅諾頭人狠狠責罰的。

然而紅衣公主茫然的聲音隻是一刹,尾音的時候已經變為狂喜:“天神聽到我的話了!”

“煥兒,你看,多麼漂亮,”石門一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叢叢的篝火,以及火中旋舞的紅衣少女,慕湮微笑著讚歎,“這是曼爾哥部落裏最漂亮的姊妹花。”

滿地的人都匍匐著,隻有紅衣舞者在火光中宛如一朵紅棘花開放,群裾下的雙腳敲擊出動人的節奏。揚眉回顧時,決然瞬忽,宛如驚鴻一瞥;低眉提手時,舒緩悠長,宛如弦上低吟——而動靜不止的舉手抬足之間,看的人陡然便有一種恍惚:仿佛時間隨著舞者的動作,在加速或者凝聚。

然而雲煥隻是看了一眼,便彎下腰來輕聲:“要出去麼?師傅?”

慕湮微微點頭,站在她身後的年輕軍人走到她身邊,俯身隻是稍微用力,便將女子連著輪椅一起從古墓的石階上抱了下來。

“女仙!女仙!”第一次看到女仙從走下來和他們一起歡聚,所有牧民歡呼起來,聲音驚天動地。跪得近的牧民便紛紛圍了上來,俯身親吻她的衣角,表達多年來受到庇護的感激之情,人越圍越多,最後居然寸步難行。

“我不是什麼女仙……不是什麼女仙,”對於那樣熱烈的回應,慕湮一時間居然有無措的表情,把衣角緊緊攥在手裏,忙不迭的解釋,“我早說過我不是什麼女仙!不要這樣!”

然而這樣的話完全不被接受,那些牧民哪裏聽女子的分辯、依舊瘋狂地湧上來,試圖觸碰她的衣服和腳,輪椅被不停地推來推去,根本不受她控製。

“煥兒,煥兒。”實在沒有辦法招架,慕湮苦笑著,下意識地回頭尋找弟子的身影。

“師傅,”一直寸步不離站在師傅身後的雲煥立刻俯身過來,伸臂擋住了那些狂熱的牧民,將她護在一邊,抬臂握住了光劍,低聲,“要弟子為你趕開這些人麼?”

“不用,”慕湮苦笑搖頭,發現和這些人講清楚需要費多麼大的力氣,“帶我去見羅諾頭人吧……如意珠的事直接跟他說會好一些。”

“好的。”雲煥微微彎腰,再度將師傅連著輪椅輕輕抱起,也不見他發力,隻是一點足便掠過叢叢篝火,落到了羅諾頭人所在的火塘邊。那樣的距離足足有五丈、便是大漠上最驍勇的年輕勇士也不能一躍而過,而這個白袍青年抱著一個人、居然輕鬆落下。

那樣矯捷如鷹的動作讓在場所有牧民一時間目瞪口呆。

“羅諾頭人。”在輪椅輕輕落到地上時,慕湮微笑著開口,對那位同樣詫異的族長點頭,“又見到您了——這一年來年成可好?子民可好?身體可好?”

“啊,好,好……”羅諾頭人一時間倒不是被雲煥的身手驚住:年年率領牧民來這裏,但還是首次看到古墓裏還有第二人出現。他訥訥點頭,不停地打量著站在女仙身邊的這個高大年輕人,滿肚子的疑問,卻不敢貿然詰問女仙什麼。

“這位是……”慕湮順著族長的眼光看去,想要介紹,忽然覺得雲煥的手輕輕觸了她後背一下,她隻是微笑著接下去,“是一個路過的好人,幫我打開了石門出來見你們。”

“哦。”認出了來人有著冰族的外貌,羅諾頭人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再看了雲煥一眼,心裏對冰族中居然還有“好人”大感驚訝,卻不敢反駁女仙的任何話。立刻對著族人一聲招呼,示意大家不可冷落這位貴客。

雖然是冰族來客,然而女仙的旨意和族長的命令是高於一切的——立刻有無數酒碗舉了過來,大漠上的牧民們永遠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著對來客的歡迎。在大家圍上去之前,央桑推開所有族人,端著酒碗走在最前麵,還沒有走到、已經開始唱起了祝酒歌——那個瞬間、她多麼希望自己能變成姐姐,可以擁有最動聽的歌喉去對這個年輕來客歌唱,引起他的青睞。

看到公主居然親自上前敬酒,牧民們自覺的退後了,然而雲煥看了一眼端著酒前來的紅衣少女,聽著聽不懂然而宛轉的曲調,卻有些為難的停住了手——要如何對人說,自己向來是滴酒不沾的?可微微一遲疑之間,央桑的歌聲卻越發急切了,牧民們四起發出了的應合。

“怎麼?”慕湮本待和羅諾頭人緩緩吐露尋找如意珠之事,此刻聽得周圍牧人起哄,詫然抬首。

“沒什麼。”雲煥看到師傅的目光,忽然間就把心一橫,接過酒碗一口喝了底朝天。

“好!”在他倒轉手腕,將空碗展示給牧人看時,周圍爆發出了一陣叫好。雲煥隻覺胸腔中有烈火直燃燒上來,他勉強運氣、壓住胸臆中的不適。然而轉眼看到央桑嘴角浮出滿意的笑,從旁邊女奴珠珠手裏接過了滿滿一大碗酒,又開始曼聲歌唱。

無論如何先要順著這群牧民。雖然胸口煩悶,雲煥卻是一直清楚的,蹙眉抬手。

“好了,你們不要再灌他喝酒了。”然而他的表情逃不過慕湮的眼睛,恍然明白這個高大的弟子是不能喝酒的,空桑女劍聖微笑起來,欠身探手從弟子手中拿過了酒碗,放在唇邊輕輕啜了一口,算是禮節,對羅諾頭人開口,“他要喝醉的。我替他喝了。”

羅諾頭人看到小女兒端著酒碗唱歌的情態、便知道向來高傲的央桑動了心,正在頭痛如何把這個胡鬧的女兒拉開教訓一頓,聽到女仙如此吩咐,正好發作起來,叱喝:“央桑!快別在這裏湊熱鬧了,還不給女仙獻舞?”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人一起鼓掌,大聲有節奏地喝采起來。

央桑雖然受了父親訓斥,然而聽到要她表演舞蹈、卻也正中下懷——雖然唱歌不行,可跳起舞來、這個大漠還沒有超過她的!

“你會不會跳舞?”放下酒碗,紅衣的小公主對著雲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伸手邀請麵前這個高大英武的青年人——這才是天神賜給她的人呢!鷹一樣矯健、豹一樣輕捷,卻有著英朗的五官和冷亮的眼睛……比其姐姐的那個琴師、草原上那些牧民,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大漠女兒向來灑脫磊落,從來不懂掩飾,伸手邀請:“來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民聽到這個邀請,更加高興,用熱烈的歡呼和有節奏的鼓掌來表示著對這位貴客的歡迎,聲浪一波波湧來,不容抗拒,“火!火!火!”

“羅諾頭人,別為難他,”雖然隻是稍微啜了一口,然而牧民釀的烈酒讓慕湮蒼白的臉燒出了紅暈,她笑著為弟子解圍,“他不會……”

“我會。”眼看師傅已經是第二次為自己對別人請求,也許是那一碗烈酒的效力,雲煥脫口便是答應了兩個字,將手中空碗一摔、大踏步走入了人群。

慕湮也一時愕然,忽然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煥兒會跳舞?在軍中,難道除了步戰、馬戰、水戰之外,他還學過跳舞?

然而空桑女劍聖不曾知道,在帝都那高高的城牆下,浮華卻嚴苛的階層有著他們自己的交遊方式。貴族中無論男子還是女子,對於舞蹈或者辭賦或者樂器,自小都受到嚴格的教導,少年時起便要隨著父母出席各種盛宴,每每在酒酣耳熱之餘需要起來助興,嶄露頭角為家族爭得聲譽——十巫中最年輕的巫謝,自小便精通諸般技藝,有天才之稱。

雲家雖然出身寒微,十年前才得勢擠入皇城的貴族階層,然而為了打破和其他門閥貴族之間的隔閡,還是下了很多功夫在各方麵努力彌補鴻溝,以求融入那個圈子。在鎮守帝都的時間裏,除了日常操演,少將同樣將很多時間用在觥籌斡旋之間。

遠遠的火堆旁,摩珂躲在人群後,看著一向驕傲的妹妹一反常態、端著酒碗上去向這個陌生的來客唱歌,又拉著他跳舞,不由詫異的“啊”了一聲,然後笑了起來:“央桑那小妮子,就這樣忽然動了心嗎?”

然而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她沒有注意到身邊冰河的手忽然在弦上劇烈震了一下,長發下,清秀蒼白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震驚和凝重。

“琴師!琴師!”在白袍貴客走到場地中間開始舞蹈前,所有人齊聲大喊,呼喚樂曲的配合。然而摩珂回首之間,才發覺身邊的人居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霍然憑空消失了。

“冰河?冰河?”她茫然回顧,四處尋找那個無聲無息離開的琴師,卻驚訝地發現在熙熙攘攘的人堆中再也找不到那個盲人琴師。

即使沒有樂曲,那邊的舞卻已經開始。

四圍跳躍的火光裏,借著酒興,雲煥沒有等曲聲開始,忽然間就是側身抬手、雙手交擊,發出了一聲斷喝。然後驀然轉身,抽出了光劍,挽出一道流光。跺腳和低喝,伴隨著簡潔有力的動作轉瞬間,氣勢逼人而來。

不同於方才央桑的火之舞那般華麗柔豔,這一舞卻是洗練硬朗的。

沒有多餘的舉止,沒有伴奏的旋律,隻是最簡單而有力的動作。英姿風發,幹脆果斷,乍看之下宛如軍人閱兵——那便是流傳於帝都的舞蹈:《破軍》,每次宴會後、在征天軍團內的青年貴族戰士便會借興起舞,聯劍踏歌、聳動一座。

那樣的接近於“武”的舞,除了帝都豪門中奢靡浮華的貴氣之外、更帶了軍中的英氣。

大漠上的牧民們從未看過這樣的舞蹈,個個都停止了喝酒喧囂,看著暗夜火旁抽劍起舞的年輕人,那樣雄鷹般的風姿和氣度、讓馬背上的民族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隻是一個人的舞。然而漸漸地,黑暗裏仿佛有了馬踏清秋的勁朗和颯爽,白袍舞者舉手抬足之間英氣勃發,顧盼如同驚電般交錯,烈烈令人不敢逼視。融合了九問的姿式,雲煥隻覺那一碗烈酒在胸中燃起,將長久的隱忍克製燃盡。手掌的交擊、腳步的踩踏、低沉的應喝,一切在以砂風狂舞的曠野裏進行,宛如雷電交加的雨夜、有一支鐵騎馳騁於原野。

“好!”“好啊!”轟然的叫好此起彼伏,豪邁熱情的牧民再度沸騰了起來,個個扔了酒碗,站了起來,跟隨著雲煥擊掌的節奏,開始歌唱。

那邊慕湮剛將如意珠的事情起了個頭、正準備和羅諾頭人細說,聽得那樣的喝采聲轉過頭去,不知不覺也看得呆住。長時間地側頭凝望著暗夜火邊起舞的弟子,忽然間也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覺——真是變了……這次回來的煥兒,身上有著如此深遠而明顯的變化,再也不同於昔年那個大漠上的冰族少年了。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呀……”曼爾哥族長也看得出神,喃喃。

“當然。”白衣女子唇角露出一絲笑,驕傲地揚起頭,“我的煥兒。”

羅諾頭人眼睛定了一下,搖搖頭,遺憾地脫口:“可惜是個冰夷。”

話方出口,忽然想起這個人是女仙帶來的貴客,羅諾頭人連忙住了口。然而慕湮顯然是聽見了,雖然沒有說什麼,明澈的眸子裏也閃過一絲黯然——即使在這樣萬眾歡騰的盛宴上,那樣的陰影始終還是存在的,恍如一隻利爪高懸在各個民族的頭頂。

“女仙,您說您需要的那顆珠子是純青色的?大約一寸大?會發光麼?”再也不敢亂說什麼,羅諾頭人恭恭敬敬地鞠躬,再度驗證,“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樣的珠子散落在大漠上,要找也有很多啊——就像凝碧珠,也是差不多模樣的啊。”

“凝碧珠……”慕湮脫口喃喃,心中忽然一陣惡寒——她知道凝碧珠是什麼東西,“不是凝碧珠。那顆珠子不是鮫人的眼睛。”

“那是——?”羅諾頭人不得要領,搓著手訥訥。

慕湮想了一下,也不能直說那是龍神的如意珠,隻是道:“那青色的珠子上麵,迎光看去有五彩琉璃的光澤……還有,如果埋在地裏,便會有甘泉湧出。”

“有甘泉湧出?”羅諾頭人這下精神一震,朗笑站起,“那好辦,那好辦!大漠裏頭、除了赤水,能冒出泉水的地方可不多!——我傳令族裏所有人去找泉水,掘地三尺便是了。”

“真是麻煩頭人了……”慕湮微笑著在輪椅上欠身,還是第一次帶給人麻煩,她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卻依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下去,“能否在一個月內給回信呢?”

“一個月……好。”曼爾哥族長搓著手,咬了咬牙答應下來,“女仙但凡有所吩咐,這片大漠上哪個人敢不盡力?大家拚了命出來、也會去找到那顆珠子。”

“如此,多謝族長了。”女劍聖吐了口氣,微微頷首,轉頭去尋找弟子的蹤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