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有,而另一方麵,也許又有。但這太有意思啦。你想象不到讀原文的《奧德賽》是多麼令人激動。這使你感到,好像隻要你踮起腳來,把手一伸,就可以摸到天上的星星。”

萊雷從椅子上起身,好像為占據其身心的興奮所驅使,在小房間裏來回踱步。

“前一兩個月我在讀斯賓諾莎的著作。我知道我看懂的不算很多,但它給我充注了狂喜。那情景,好像你從飛機上走下來,站在群山環抱的大高原上。荒僻,空氣清淨得如同美酒上了頭,感覺棒極了!”

“你什麼時候回芝加哥呢?”

“芝加哥?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事。”

“你說過,如果兩年以後你仍然沒得到你所需要的東西,你就知其不可而不為。”

“我現在不能回去。我已經踏上了門檻。我看到了廣闊無垠的精神國土伸展在我麵前,向我招手,我渴望到那些國度去遨遊。”

“你期盼在那裏找到什麼呢?”

“為我的問題找到答案。”萊雷瞥了她一眼,那眼光近似戲謔,要不是伊莎貝爾對他非常了解,她還會以為他在說著玩,“我要在我心裏得出結論:上帝究竟是否存在。我要弄明白罪惡為什麼會存在。我要知道究竟我是有一個不死的靈魂,還是在我死後它就完蛋了。”

伊莎貝爾倒抽了一口氣。聽到萊雷講這些事情,她覺得很不安。多虧萊雷講得輕快,聲調和普通談話一樣,她才能克服自己的難堪。

“可是萊雷,”她笑著說,“幾千年來人們一直問著這些問題呢。如果能得到答案,那麼現在它們肯定已經有答案了。”

萊雷咯咯地笑起來。伊莎貝爾厲聲說:“別笑啊,弄得好像我說了什麼傻話似的。”

“相反,我覺得你說的話挺精明。可是另一方麵,你也可以說,既然幾千年來人們一直在問這些問題,那就證明他們不由自主地要問,並且還得繼續問下去。此外,事實上也不是誰也沒有找到答案。答案比問題要多,許多人找到了自己完全滿意的答案。例如老呂斯布洛克。”

“他是誰?”

“哦,一個我上大學時還不知道的家夥。”萊雷措辭輕率地回答。

伊莎貝爾不明白萊雷是什麼意思,但她沒有深究。

“這一切我聽起來覺得都不成熟。那是大學二年級學生為之狂熱的東西,然後當他們離開大學時,他們就會忘在腦後了。他們得謀生啊。”

“我不怪他們。你知道,我的處境很好,我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如果我沒錢,我也得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去掙錢。”

“可是錢對你就沒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萊雷咧嘴笑了。

“你估計這一切要用去你多少時間呢?”

“我不可能知道。五年。十年。”

“在那以後呢?你準備用這所有的智慧幹什麼呢?”

“如果我得到了智慧,我想我就足夠聰明了,便會知道用它幹什麼了。”

伊莎貝爾激動地拍一下巴掌,在椅子裏傾著身子說:“你大錯特錯了,萊雷!你是個美國人。你的地盤不是這裏。你的地盤在美國。”

“當我做好了準備,我會回來的。”

“但你已經迷失太遠了。正當我們經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奇妙的冒險時,你怎能忍受坐在這團死水裏?歐洲已經完了。我們現在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強大的民族。我們在突飛猛進。我們應有盡有。你的責任是參加我們國家的開發。你已經忘了,你不知道今天美國的生活是多麼令人振奮。你能肯定,你不去做這件事,不是因為你沒有勇氣去承擔擺在每個美國人麵前的工作嗎?噢,我知道你也在以某種方式工作,但這不正是對責任的逃避嗎?這不僅僅是一種費盡心機的偷閑嗎?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樣偷懶,美國會變成什麼樣子?”

“你真是嚴厲啊,親愛的。”萊雷笑著說,“對你的回答是,並不是人人的想法都和我一樣。幸好,或許大多數人為他們自己著想都是循規蹈矩的。你忘了,我想學習的熱情,和別人——例如格雷——想賺大錢的熱情同樣高。難道因為我想花上幾年時間自學,我就真的成了叛國者嗎?也許當我學成之後,我會拿出一些人民將會喜歡的東西。這隻是一種可能,但如果我失敗了,我也不見得比一個做生意而沒有發財的人更壞啊。”

“那我呢?我對你就一點也不重要了嗎?”

“你對我再重要不過了。我要你嫁給我。”

“什麼時候?十年以後?”

“不,現在。盡快。”

“靠什麼?媽媽沒錢給我置辦任何東西。而且她有錢也不會給我。她會認為幫助你過無所事事的生活是錯誤的。”

“我不想從你母親那兒得到任何東西,”萊雷說,“我每年有三千美元的收入。那在巴黎夠花了。我們可以住一套小公寓,雇一個女用人。我們會過得很快活,親愛的!”

“可是,萊雷,一個人不能靠每年三千美元來維持生活。”

“當然能。很多人維持生活的錢比這少得多。”

“但我不想靠三千美元一年來生活。我沒理由這麼做。”

“我一直靠三千美元的一半為生。”

“可你是怎麼過的!”

她看著昏暗的小房間,因厭惡而顫抖。

“這意味著我有了一些積蓄。我們可以到卡普裏去度蜜月,然後在秋天,我們去希臘。我渴望到那裏去。你還記得我們過去常說要一起周遊世界嗎?”

“我當然想去旅行,但不是像這樣去。我不想坐在二等船艙裏旅行,住宿在三等旅館,沒有浴室,而在廉價餐館吃飯。”

“去年10月我就是這樣遊遍了意大利。我感到非常有趣。一年有三千美元收入,我們可以遊遍世界!”

“但我還想要孩子,萊雷。”

“那沒關係。我們帶上孩子旅遊。”

“你真傻,”伊莎貝爾笑道,“你知不知道養個孩子要花多少錢?維奧列特·湯姆林森去年生了個孩子,她盡量少花錢,結果還花了她一千二百五十美元。你知道雇個保姆要用多少錢嗎?”隨著伊莎貝爾想到的問題越來越多,她越來越激動,“你真是不切實際!你不知道你是在叫我幹什麼。我年輕,我要有樂趣。別人幹的事情我都想幹。我要參加派對,我要參加舞會,我要打高爾夫球,我要騎馬。我要穿上等衣服。難道你不能想象,一個女孩子不能跟她那一伴人穿得一樣好,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嗎?萊雷,如果你去買你朋友穿膩了的舊衣服,如果有人因為可憐你而買了件新衣送給你時你要感恩戴德,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我甚至花不起錢上一家像樣的美發店好好打理我的頭發。我可不願坐著街車和公交車到處跑;我要有自己的小汽車。當你坐在圖書館裏讀書的時候,你想叫我一個人如何打發一整天的時間?是滿街轉悠著看商店櫥窗,還是坐在盧森堡廣場看著我的孩子別淘氣?我們不會有任何朋友。”

“噢,伊莎貝爾。”萊雷打斷她。

“我們不會有我過去交往的那種朋友。哦對啦,埃略特舅舅的朋友看在他的麵子上會時而邀請我們,可我們不能去,因為我沒有赴宴穿的衣服。我們也不會去,因為我們沒錢回報他們的招待。我不願結交許多寒酸無知的人;我對他們無話可說,他們對我也無話可講。我要生活,萊雷。”她突然察覺到萊雷的眼神雖然像平常看她時一樣溫柔,卻稍微帶點兒頑皮,“你以為我很傻,對吧?你以為我瑣碎而討厭。”

“不,我沒有那樣想。我覺得你說的一切都是很自然的。”

萊雷背對壁爐站著,而伊莎貝爾站起來,向他走去,讓他們能夠麵對麵。

“萊雷,要是在你名下沒有一分錢,而你找到一份工作,能給你帶來一年三千美元的收入,我會毫不猶豫地嫁給你。我會給你做飯,我會鋪床,我不會在乎我穿什麼衣服,我可以一無所有地過日子,我會覺得它非常有意思,因為我知道那隻是時間的問題,你會做出成績的。但現在這樣意味著一輩子都得過邋遢糟糕的生活,一點盼頭都沒有。這意味著我得操勞到死。為了什麼呢?為了你能把歲月用去為你說你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尋找答案。這是大錯特錯的。男人應該工作。那是他來到世上的目的。那是他對社會福祉做出貢獻的途徑。”

“簡言之,他的責任就是在芝加哥安定下來,進入亨利·馬圖林的商號。你認為靠勸說我的朋友去買亨利·馬圖林賴以賺錢的證券,我就會對社會福利做出很大的貢獻嗎?”

“經紀人是必須要有的,這是一種完全正當而體麵的謀生方式。”

“你把靠中等收入在巴黎過的生活描繪得漆黑一團。你知道,其實並不是。不去香奈兒服裝店,照樣可以穿得很漂亮。有趣的人並不都住在凱旋門和富士大街附近。事實上有趣的人很少住在那裏,因為有趣的人一般沒有很多錢。我在這裏認識相當多的人,有畫家和作家,有學生,有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諸如此類,我想你會發現,他們比埃略特的那些沒精打采的侯爵夫人和長鼻子的公爵夫人好玩得多。你心思敏捷,有充滿活力的幽默感。你會很享受聽他們在餐桌上交流思想,盡管桌上的葡萄酒隻是普通的,也沒有一名司膳長和兩名侍者伺候你。”

“別說傻話,萊雷。我當然會的。你知道我不是個勢利眼。我喜歡會見有趣的人。”

“對呀,穿著香奈兒的服裝嘛。你以為他們不會把這理解為你把這種活動看成有教養的人去逛貧民區麼?他們會比你更加感到不自在。而你從這種交往中什麼也得不到,隻能在日後告訴埃米麗·德·蒙塔杜和格雷西·德·夏托-蓋爾亞,你在拉丁區會見了許多怪誕而放蕩不羈的文化人,是多麼地有趣。”

伊莎貝爾輕輕一聳雙肩,說道:“我敢說你講對了。他們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那種人。他們不是和我有任何共同點的那種人。”

“那我們還能到哪裏去呢?”

“就呆在我們起步的地方。我從記事起就住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裏。我心之所係都在那裏。我在那裏才感到自在。我屬於那個地方,你也屬於那個地方。媽媽病了,她永遠也無法好轉。即使我想離開她,我也離不開啊。”

“這是不是說,除非我準備好了返回芝加哥,你就不想嫁給我了?”

伊莎貝爾遲疑著。她愛萊雷。她想嫁給萊雷。她全部的感知力都需要萊雷。她知道萊雷想要她。她不相信當攤牌的關頭到來時萊雷不會服軟。她害怕,但她必須冒險。

“是的,萊雷,正是這個意思。”

萊雷在壁爐架上劃燃一根火柴,一根老式的法國硫磺火柴,會讓你的鼻孔裏充滿辛辣的氣味。他點燃煙鬥。接著,他從伊莎貝爾身旁走過,站在一扇窗前。他望著窗外。他沉默著,好像要永不開口。伊莎貝爾還站在原來和他麵對麵的地方,盯著壁爐架上方的鏡子,但她看不見自己。她的心狂跳著,她因憂懼而感到惡心。萊雷終於轉過身來。

“我希望我能使你看到,我給你提供的生活,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實。我希望能使你看到精神生活是多麼激動人心,體驗是多麼豐富。它是無邊無際的。它是多麼幸福的生活!隻有一件事情可以和它相比,當你獨自駕著飛機騰空而起,越來越高,四周惟有無限。你陶醉於這無垠的空間。這是如此喜悅,世上的任何權力和榮華,你都不願用它來交換。前幾天我在讀笛卡爾的著作。那麼自在,那麼優雅,那麼透徹,天哪!”

“可是萊雷,”伊莎貝爾不顧一切地打斷他,“難道你不明白,你是在要求我做一件我不適應、不感興趣、也不想感興趣的事情嗎?我還得對你重複多少遍: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正常的女孩,我今年二十歲,再過十年我就老了,我要趁我有機會的時候痛快地玩一玩。噢,萊雷,我確實愛你愛得要命。可這一切都很無聊。它不會給你帶來任何結果。為了你自己著想,我懇求你放棄它吧。做個男子漢,萊雷,幹男人該幹的事情。你正在虛度寶貴的光陰,而別人則在大展宏圖。萊雷,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為了一場夢而把我放棄。你已經閑蕩過了。和我們一起回美國吧。”

“我辦不到,親愛的。那對我而言將是死亡。那將是出賣我的靈魂。”

“噢,萊雷,你為什麼這樣講?歇斯底裏、修養很高的女人才會這樣講話。這有什麼意思?沒意思,沒意思,沒意思!”

“它恰好正是我的感覺。”他兩眼炯炯有神地回答。

“你怎麼笑得出來?你沒意識到這是嚴肅得要命的事情?我們到了十字路口,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將影響我倆的一生。”

“我知道。相信我,我是十分認真的。”

伊莎貝爾歎息一聲,說:“如果你不聽從理智,那就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可我並不認為這就是理智。我認為你一直在說著最可怕的胡話。”

“我?”伊莎貝爾要不是傷心已極,她會笑出聲來,“我可憐的萊雷,你跟黑鴨一樣瘋狂。”

她慢慢地從手上退下訂婚戒指。她把戒指放在手掌上,看著它。這是一隻將加工成四方形的紅寶石鑲在鉑金細條上做成的戒指,她一向喜歡這戒指。

“如果你愛我,就不會讓我這樣痛苦。”

“我確實愛你。不幸的是,有時候一個人在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時,無法避免弄得別人不高興。”

她伸出托著紅寶石的手,發抖的嘴唇勉強一笑。

“給你,萊雷!”

“它對我沒用。你不願意留著它,紀念咱們的友誼嗎?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手指上。咱們的友誼不必停止,對不對?”

“我會永遠關心你,萊雷。”

“那就留著它吧。我希望你留下。”

伊莎貝爾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把戒指戴到右手的小指上。

“太鬆啦。”

“你可以把它改小。我們去裏茨酒吧喝一杯吧。”

“好啊。”

伊莎貝爾有點兒吃驚,沒想到一切就這樣輕易地結束了。她沒有哭。一切似乎都沒有

變化,隻是她現在不會嫁給萊雷了。她難以相信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都已終結。她有點怨恨的是,他們竟然沒有大鬧一場。他們一直冷靜地談這件事,就像討論買房子一樣。她感到失望,但同時又因為他們表現得如此文明而得到了一點點滿足感。她極想知道萊雷現在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但要了解萊雷的心情一向很難。他那光滑的麵孔,他那黝黑的眼睛,是一副麵具,伊莎貝爾明白,就連她自己,跟萊雷相識那麼多年,也無法將它看透。她進門後曾取下帽子,將它放到床上。此刻她站在鏡子前,把帽子戴上。

“隻是出於興趣,我想問問,”她邊整理頭發邊說,“你想不想解除婚約?”

“不想。”

“我想這對你可能是一種解脫。”萊雷沒有回答。伊莎貝爾轉過身來,嘴上掛著快樂的笑,說道:“現在我準備好了。”

萊雷鎖上身後的門。當他把鑰匙交給寫字台後邊的那個人時,那人以一種縱容不軌的調皮眼神注視著他倆。伊莎貝爾不可能沒猜到他認為他倆幹了什麼事情。

“我相信那老家夥不會為我的童貞下多大賭注。”伊莎貝爾說。

他們乘出租車到了裏茨酒吧。他們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表麵上無拘無束,就像兩個天天見麵的老朋友。盡管萊雷天性寡言,但伊莎貝爾是個健談的女孩,有充足的談資,而她拿定主意,他們之間不應該陷入難以打破的沉默。她不打算讓萊雷認為自己對他有任何怨恨,她的自尊心約束了她的行為,使萊雷不會懷疑她受到了傷害並感到痛苦。不一會兒,她提議要萊雷送她回家。她在門口下車後,愉快地對萊雷說:“別忘了明天要和我們共進午餐哦。”

“我不會忘,你可以賭上性命。”

她把臉頰貼過去讓萊雷親吻,然後穿過停車門道,走進屋子。

5

當伊莎貝爾走進客廳時,她發現有幾個順路進來喝茶的客人。有兩位僑居巴黎的美國婦女,身穿精致的長外衣,頸戴珍珠項鏈,腕戴寶石鐲子,手指上戴著價錢昂貴的戒指。雖然其中一個人把頭發染成了深紅色,另一個人把頭發染成了不自然的金色,但她們卻不可思議地相似。她們的睫毛都塗上了厚厚的染油,嘴唇都抹得鮮紅,兩頰都塗了胭脂,身材同樣苗條,這身材是以極度的禁欲為代價換來的。她們還都有清晰瘦削的麵容,都有饑餓不安的眼神;你不禁會想到,她們的生活是一場拚死的鬥爭,要維護其正在消失的魅力。她們言談淺薄,以金屬般的大嗓門一刻不停地講話,好像擔心她們稍一沉默,機器就會停轉,她們僅有的那副虛假的架子就會完全散架。在座的還有美國大使館的一位秘書,老於世故,人情練達,寡言少語,因為他根本插不進話。還有一位小個子黑皮膚的羅馬尼亞王子,點頭哈腰,奴顏媚骨,一雙黑眼轉來轉去,一張黑不溜秋的臉刮得幹幹淨淨。他時而跳起來遞茶,送糕點盤,給人點煙,厚著臉皮對在座的人說一大堆最肉麻、最露骨的恭維話。他在報答他諂媚的對象招待他吃過的所有正餐,也在報答他希望受邀去吃的正餐。

布萊德雷夫人坐在茶桌邊,為了取悅於埃略特,穿著她認為對這種場合而言過於華貴的服裝。她以平素那種禮貌而又略嫌冷漠的鎮定態度,履行女主人的職責。她對其老兄的客人持什麼看法,我隻能憑空想象。我對她的了解很少,而她是個深藏不露的女人。她不是個笨女人;從前的歲月裏她一直住在外國首都,遇見過數不清的各色人等,我想她曾按照生她養她的那個弗吉尼亞小城市的標準,對他們做過足夠精明的總結。我想她在觀察他們可笑的舉動時獲得了相當大的樂趣,而我不相信她會把那些人的裝腔作勢當真,就像她對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大團圓結局(否則她就不會去讀)的小說中那些人物的酸甜苦辣不會當真一樣。巴黎、羅馬、北京對她的美國精神所產生的影響,不會超過埃略特虔誠的天主教信仰對她那堅定卻並不麻煩的長老會信仰所施加的影響。

伊莎貝爾以她的青春,以她貨真價實的美貌,以她的朝氣,給那華而不實的氛圍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她像一位年輕的地球女神裹風而入。那位羅馬尼亞王子跳了起來,將一把椅子拉向前,給伊莎貝拉,以豐富的手勢請她就座。那兩位美國太太,嘴裏尖聲講出一大堆親熱的話,眼睛把她上下打量,把她穿著的細節都看在眼裏,或許在她們心裏,由於麵對著伊莎貝爾生氣勃勃的青春,感到了一陣氣餒的苦悶。那位美國外交官看到伊莎貝爾使她們顯得那麼虛假和枯槁,便在暗自發笑。但是伊莎貝爾認為她們很華貴;她喜歡她們富麗的服裝,貴重的珍珠,並因為妒忌她們精妙的體態而感到一陣難受。她懷疑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學到這種無上的高雅。當然她認為那小個子羅馬尼亞人十分可笑,但覺得他倒也親切,雖然他的甜言蜜語並非出自真心,但聽起來還是挺受用的。因伊莎貝爾進入而被打斷了的談話又恢複了,交談者講得興高采烈,深信自己的話是值得一講的,因而你幾乎會認為他們是在講道理。他們談論他們參加過的聚會和他們將要去參加的聚會。他們閑聊最近發生的醜聞。他們痛斥自己的朋友。他們詆毀一個又一個要人。他們好像了解每一個人。他們參與了所有的秘密。他們幾乎是一口氣扯到了最新的戲劇、最新的女裁縫、最新的肖像畫家和新任總理的最新情婦。你會認為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伊莎貝爾陶醉地聽著。對她而言,這一切都是極為文明的。這才是真正的生活。這給了她一種置身於現實之中的極為興奮的感覺。這是真實的。環境是完美的。寬敞的房間,地板上鋪著薩伏納的地毯,富麗的鑲板牆上掛著美妙的圖畫,他們坐在身下的鏤花椅子,無價之寶的鑲嵌細工的家具、抽鬥櫃和移動茶幾,每一件都值得放進博物館;這房間一定花了一大筆錢,但它值。它的美麗,它的莊重,對她的影響前所未有地強烈,因為那間昏暗的旅館小房間,在萊雷眼裏沒有什麼毛病的小房間,包括其中的鐵床,包括她坐過的那張不舒服的硬椅,在她腦子裏還是記憶猶新。那房間空蕩蕩的,了無生氣,令人討厭。伊莎貝爾想起它就不寒而栗。

聚會散了,隻剩下伊莎貝爾跟母親和埃略特。

“迷人的女人!”埃略特把那兩個濃妝豔抹的可憐的風流女人送到門口之後回來時說,“她們剛到巴黎定居時我就認識她們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她們會變得現在這麼出色。真叫人吃驚啊,我們婦女的適應能力。你現在很難看出她們是美國人,而且是美國中西部人!”

布萊德雷夫人揚起眉毛,無言地盯他一眼,埃略特那麼機敏,不可能不明白妹妹的意思。

“沒人能夠那樣說你的,我可憐的路易莎。”他繼續半尖酸半親切地說,“不過天知道,你本來有很多機會的。”

布萊德雷夫人噘起嘴唇,說道:“我恐怕我使你失望到了傷心的程度,埃略特,但我實話對你說,我非常滿意我現在這個樣子。”

“天性不同,愛好不一。”埃略特用法語咕噥說。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們我和萊雷的婚約已經解除了。”伊莎貝爾說。

“嗨,”埃略特嚷道,“那會毀了我明天的午餐安排!事到臨頭你才告訴我,這麼短的時間裏叫我怎麼請得到一個男客?”

“哦,他還是會照樣來吃午餐。”

“在你們解除了婚約之後?這可真新鮮!”

伊莎貝爾咯咯地笑了。她一直盯著埃略特,因為她知道母親的眼睛在盯著她自己,而她不想和母親目光相遇。

“我們沒吵架。我們在今天下午商談過了,得出的結論是,我們鬧了一場誤會。他不想回芝加哥;他要留在巴黎。他談到要去希臘。”

“究竟去幹嗎?雅典沒有社交嘛。事實上我本人從未看重希臘藝術。有些希臘風格的東西帶有某種頹廢的魅力,比較吸引人。但菲迪亞斯的東西,不行,不行!”

“看著我,伊莎貝爾。”布萊德雷夫人說。

伊莎貝爾轉過臉,朝向母親,嘴上掛著勉強的微笑。布萊德雷夫人以審視的眼光盯著她,卻隻是“嗯”了一聲。她看出這女孩沒有哭;這孩子顯得泰然自若。

“我覺得你擺脫了婚約是好事一樁,伊莎貝爾。”埃略特說,“我過去總是將就這個婚約,

但我從未覺得你們相配。其實他達不到你的標準,他在巴黎的表現很清楚地表明他將來絕不會有出息。憑你的相貌,你的門第,你可以追求更好的婚姻。我覺得你做得非常明智。”

布萊德雷夫人瞥了伊莎貝爾一眼,眼神中不無焦慮。

“你這麼做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吧,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決斷地搖搖頭,說道:“不,親愛的,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我自己。”

6

正在那時,我已從東方回來,並在倫敦住了一段時間。大約是在我剛講過的那些事情發生兩周以後,埃略特在一天早晨給我打來電話。我聽到他的聲音時,並不感到驚訝,因為我知道他習慣於到英國來享受社交季節的尾聲。他告訴我布萊德雷夫人和伊莎貝爾跟他一起來了,如果我願意在晚上6點鍾順便到他那裏去喝一杯,他們會非常高興見到我。他們當然是下榻在克拉裏治飯店。當時我的住處離那兒不遠,於是我沿著公園巷走去,穿過梅弗厄那些安靜而莊嚴的街道,來到那家飯店。埃略特住在他過去常住的套房。房間的牆壁上嵌著雪茄煙盒那樣的棕色木頭,布置的風格是不張揚的豪華。當我被領進去時,隻有他一個人在。布萊德雷夫人和伊莎貝爾上街購物去了,他估計她們很快就會回來。他告訴我,伊莎貝爾解除了和萊雷的婚約。

埃略特對於人們在既定環境下應該如何表現,有他自己的既浪漫又高度嚴守傳統的看法,他對年輕人的行為感到不安。在婚約破裂的第二天,萊雷不僅來吃了午餐,而且其言談舉止一如往常,好像身份毫無變化。他和往常一樣風趣、殷勤、清醒而愉快。他對伊莎貝爾還是像往常一樣那麼深情熱愛。他不心煩,不沮喪,也不發愁。伊莎貝爾看起來也不消沉。她顯得快活,輕鬆地歡笑,興高采烈地講著笑話,好像她並沒有剛剛邁出一生中決定性的而且肯定是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一步。埃略特對此摸不著頭腦了。根據他聽到的他們談話的一些片斷,他推測他們無意於解除他們原定的任何約會。他一找到機會,就和妹妹商談此事。

“這樣可不得體,”他說,“他們不能還像未婚夫妻那樣一起到處跑。萊雷其實應該更懂規矩一些。何況,這會妨礙伊莎貝爾的機會。小福瑟林翰,英國大使館的那個男孩,顯然被她迷住了;那孩子有錢,出身名門;要是他知道伊莎貝爾沒有對象,我料定他會向伊莎貝爾求婚,我覺得你應該跟伊莎貝爾談談此事。”

“親愛的,伊莎貝爾二十歲了,她有一種技巧,讓你不要多管閑事,而又不惹你生氣,我總是拿她這一點沒辦法。”

“那就是說你把女兒徹底寵壞了,路易莎。何況這絕不是多管閑事。”

“在這點上,你和她肯定有分歧。”

“你在考驗我的耐心,路易莎。”

“可憐的埃略特,如果你有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你就會知道,比較之下,一頭弓背亂跳的公牛還容易管理些。至於了解她心裏想些什麼,哼,你最好還是裝作是個頭腦簡單、一無所知的老傻瓜,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你在她眼裏的樣子。”

“可是你和她談過這件事情嗎?”

“我試過跟她談。她衝著我笑,對我說確實沒什麼好講的。”

“她傷心嗎?”

“我沒法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吃得香,睡得跟小孩一樣。”

“好吧,記住我的話,要是你聽任他們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們會跑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結婚。”

布萊德雷夫人沒有克製自己的笑,說道:“我們如今生活的這個國家,有各種設施供人們進行違規的性生活,卻為婚姻之路設置了種種障礙,想到這一點,你肯定就放心了。”

“非常正確!婚姻是件嚴肅的事情,家庭的牢靠和國家的穩定就靠它了。但是隻有當婚外關係不僅得到容忍,而且得到認可的時候,婚姻才能維持它的權威。賣淫,我可憐的路易莎——”

“行了,埃略特!”布萊德雷夫人打斷他,“你那些關於淫亂通奸的社會價值觀與道德價值觀,我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