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賽》reference_book_ids\":[6885615352370170893,716642925456811932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此後我一直沒有見到埃略特,直到第二年6月底他來倫敦時我才見到他。我問他萊雷究竟去沒去巴黎。萊雷去了。埃略特對萊雷的那股子惱怒令我覺得有點意思。

“我曾暗地裏對那孩子懷有同情。他想在巴黎過一兩年,我不能怪他,我還打算替他開條路。我囑咐過他,一到巴黎就馬上通知我,可是直到路易莎寫信告訴我他已在巴黎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來了。我寫信給他,由美國運通公司轉交,那是路易莎給我的地址,我要萊雷來吃飯,會見我認為他應該認識的一些人;我想我可以先讓他接觸一下那些法裔美國人,即埃米麗·德蒙塔杜和格拉西·德·夏托-蓋拉德那批人。你猜他是怎麼答複的?他說很抱歉,不能來,他來法國時沒帶晚禮服。”

埃略特麵對麵地盯著我的臉,希望看到他這番話會把我驚得目瞪口呆。當他看到我聽了以後平靜如故,便聳起了他那高傲的雙眉。

“他給我的回信,用了一張皺巴巴的紙,紙頭上印著拉丁區一家小飯館的名字。我又寫信給他,要他告訴我他住在哪裏。我覺得為了伊莎貝爾的緣故,我得對他有所關照,我想他或許是因為膽怯吧,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任何一個神誌清醒的小夥子來巴黎時會不帶晚禮服,而且那裏無論如何總會有過得去的裁縫。所以我邀他吃午飯,並且說隻是個小型聚會,可不知你會不會相信,我要他提供一個除美國運通公司以外的地址,可他不但無視我的要求,還說他從來不吃午餐。就我這方麵來說,他算完了。”

“不知他獨自一人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而且對你講實話,我不關心。我恐怕他是個徹頭徹尾不受歡迎的年輕人,我認為如果伊莎貝爾嫁給他,是會鑄成大錯的。畢竟,如果他過的是正常生活,我早該在裏茨飯店、富凱飯店或別的什麼地方碰到他了。”

我本人有時也去那些時髦場所,但我也去別的地方。碰巧那年的早秋我打算從馬賽乘一艘郵輪去新加坡,我在去馬賽的途中在巴黎待了幾天。一天晚上我和幾位朋友在蒙帕納斯宴飲,餐後去圓頂大廈喝啤酒。不久我東張西望,突然在人滿為患的陽台上,看見萊雷一個人坐在一張大理石麵子的小桌邊。他無所事事地看著人們來往散步,大家在經過一天的悶熱之後,享受夜間的涼爽。我離開那幫朋友,向他走去。他看見我時臉上發光了,對我迷人地一笑。他請我坐下,我說不行,我還有一幫朋友。

“我隻是想向你問個好。”我說。

“你在這裏停留嗎?”他問道。

“隻留幾天。”

“明天和我共進午餐行嗎?”

“我還以為你從來不吃午餐呢。”

他嘿嘿一笑,說道:“看來你見過埃略特了。我一般不吃午餐,我沒有時間,我隻喝一

杯牛奶,吃一塊奶油糕點,可我喜歡跟你共進午餐。”

“好吧。”

我們約好第二天在圓頂大廈會麵,喝一杯開胃酒,然後上街找個地方吃飯。我回到朋友那裏。我們坐著聊天。我再去找萊雷時,他已經走了。

2

第二天上午我過得很愉快。我去了盧森堡廣場,花一個小時看我喜歡的一些畫。接著我在花園裏散步,回憶年輕時的往事。一切都沒變。好像還是往日的那些學生,成雙結對地走在碎石路上,熱切地討論感動他們的作家。好像還是往日的那些小孩,還是在往日那些保姆關心的眼光下,滾著同樣的鐵環。好像還是往日那些老人,沐浴著陽光,閱讀著晨報。也許還是同一些身著喪服的中年婦女,坐在路邊的長凳上,彼此念叨著食物的價格和仆人的不良行為。然後我去了劇場,在走廊裏看新書,我看到一些像我自己在三十年前那樣的少年,在穿著罩衫的服務員不耐煩的目光注視下,盡可能多地閱讀他們買不起的書。接著我閑散地走過那些黯淡而親切的街道,一直走到蒙帕納斯大街,也就到了圓頂大廈。萊雷正在等我。我們喝了點酒,然後一直步行,找到一家餐館,使我們能在露天下吃午餐。

他或許比我記憶中的他蒼白了一點點,這使他那黑黝黝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變得更加引人注目;但他還像從前一樣沉著,這在他那麼年輕的人身上是罕見的。他的笑容還是同樣的真誠。當他點午餐時,我發現他的法語講得流利,音調好聽。我就此向他祝賀。

“我以前就會講一些法語,你知道的。”他解釋道,“路易莎阿姨給伊莎貝爾請了個法國女家庭教師,當他們住在馬文時,女教師總是叫我們跟她一起講法語。”

我問他是否喜歡巴黎。

“非常喜歡。”

“你住在蒙帕納斯大街嗎?”

“是的。”他在遲疑片刻之後說。我認為他的遲疑是因為不想把他的確切住址告訴我。

“埃略特很鬱悶,因為你給他的唯一地址是美國運通公司。”

萊雷笑了,但沒回答。

“你獨自一人一直在幹些什麼?”

“閑蕩啊。”

“讀書?”

“是的,我讀書。”

“收到過伊莎貝爾的信嗎?”

“有時收到。我倆都不大喜歡寫信。她在芝加哥過得好極了。她們明年要來法國,住在埃略特那裏。”

“這對你是好事啊。”

“我想伊莎貝爾還沒來過巴黎吧。我領她到處看看會很有趣的。”

萊雷對我在中國的旅行很好奇,專注地傾聽我對他的講述;可是當我想讓他談談他自己的情況時,我失敗了。他那麼寡言,我被迫得出結論:他請我共進午餐,隻是他喜歡有我做伴而已。我雖然高興,卻有挫折感。我們剛喝完咖啡,他就叫拿賬單來,付了錢便起身,說:“哎呀,我得走了。”

我們分手了。我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知他在幹什麼。這次到巴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3

春天我沒在巴黎,這時候,布萊德雷夫人和伊莎貝爾把計劃提前了,她們到了巴黎,住在埃略特那裏。我不清楚她們在巴黎度過的幾周裏發生了什麼事,不得不再次用我的想象力來彌補空白。她們在瑟堡上岸,埃略特一向對人體貼入微,趕到那裏去接她們。她們通過了海關檢查。火車開動了。埃略特頗為得意地告訴她們,他雇了一名使女來侍候她們,那個使女原來服侍的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夫人。布萊德雷夫人說完全沒必要,她們根本不需要使女,埃略特一聽此話,便嚴厲地訓斥她。

“不要一到就惹我生氣,路易莎。一個人沒有使女是不可能顯示身份的,而我雇用安托瓦內特不光是為了你和伊莎貝爾,也是為了我自己。你穿戴不體麵,會給我丟臉的。”

他對她們的穿著投去輕蔑的一瞥。

“當然你們要買幾件新的連衣裙。經過再三考慮,我的結論是,你們最好買香奈兒的服裝。”

“我過去總是去沃爾斯服裝店。”布萊德雷夫人說。

她和沒說一樣,埃略特充耳不聞。

“我親自和香奈兒談過了,我已經替你約好明天3點見麵。接著還要買帽子。顯然要買勒布牌的。”

“我不想多花錢,埃略特。”

“我知道。我提議由我支付所有的錢。我已經打定主意要你為我增光。哦,路易莎,我替你安排了幾個派對,我已經告訴我的法國朋友,說邁倫當過大使,這樣說影響比較好,當然,如果邁倫活得更久一點,他會當上大使的。我想沒人會提起此事,但我覺得還是預先告訴你為好。”

“你真荒唐,埃略特。”

“不,我不荒唐。我懂世故。我知道大使遺孀比部長遺孀更有威望。”

當火車駛進北站時,一直站在車窗前的伊莎貝爾喊道:

“萊雷在那裏!”

火車剛停穩,她就跳出車廂,向萊雷跑去。萊雷張開雙臂抱住她。

“他是怎麼知道你們會來的?”埃略特尖酸地問妹妹。

“伊莎貝爾從船上給他發了電報。”

布萊德雷夫人熱情地吻萊雷,而埃略特有氣無力地伸手給他握。這是夜裏10點鍾了。

“埃略特舅舅,萊雷明天可以來吃;午飯嗎?”伊莎貝爾問道,她還挽著那小夥子的臂膀,臉上表情熱烈,眼睛發光。

“我是非常歡迎呀,可是萊雷給我的印象是,他是不吃午飯的。”

“他明天會吃嘛,對不對,萊雷?”

“我會吃。”萊雷笑道。

“那麼我盼望能在1點鍾見到你。”

艾略特再次伸出手,打算把萊雷打發走,可是萊雷厚著臉皮衝他直笑。

“我去幫著拿行李,再去為你們叫輛車。”

“我的車在等著呢,我的人會關照行李。”埃略特生氣地說。

“那就好。那麼我們要做的就是開步走啦。如果有我的座位,我會把你們送到家門口。”

“有座位,送吧,萊雷。”伊莎貝爾說。

他們一起走下月台,布萊德雷夫人和埃略特隨後。埃略特臉上顯出冷漠的非難。

“裝模作樣!”他用法語自言自語,在某種環境裏,他覺得自己講法語能夠更有說服力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埃略特不是早起者,所以第二天上午11點鍾,他在穿戴整齊後,便通過男仆約瑟夫和女仆安東瓦內特,送了一張字條給妹妹,請她來書房一談。當布萊德雷夫人出現時,艾略特輕輕地關上房門,將一支香煙放進一根奇長的瑪瑙煙嘴,點燃煙,坐下。

“我是不是應該認為伊莎貝爾和萊雷還有婚約?”

“據我所知是這樣。”

“對那個年輕人,我恐怕不會有很好的評價給你。”他接著告訴妹妹,他如何準備好了為萊雷在社交界鋪路,以及他為以合適的方式培養萊雷而製訂了什麼計劃。“我甚至看好了一所非常合適他住的單層平房。它屬於小雷特爾侯爵,侯爵要把它轉租,因為他已被任命為駐馬德裏的使節。”

但是萊雷拒絕了艾略特的好意,萊雷的態度很明顯地表示不需要他的幫助。

“如果你拒絕利用巴黎給你的東西,那麼你來巴黎的目的是什麼,就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了。我不知道他獨自在幹些什麼。他好像誰都不認識。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我們至今得到的唯一地址是美國運通公司。”

“就像是個旅行推銷員或休假的教員,如果他是在蒙馬特一個畫室裏和某個妓女同居,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噢,埃略特!”

“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得這麼神秘,他拒絕跟自己同一階層的人來往,還能有其他的解釋嗎?”

“萊雷不像是那樣的人。昨晚你沒看出來嗎?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愛著伊莎貝爾。他不可能裝得那麼像。”

埃略特聳聳肩,意思是說:男人表裏不一是無止境的。

“格雷·馬圖林怎麼樣?他還在追伊莎貝爾嗎?”

“隻要伊莎貝爾答應格雷,他明天就會娶伊莎貝爾。”

布萊德雷夫人告訴埃略特她們為什麼要比原計劃提前來歐洲。她覺得自己身體不好,醫生都說她得了糖尿病。病不算嚴重,隻要注意飲食,適當服用胰島素,她就可以再活很多年,但她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這使她急於看到伊莎貝爾把終身大事定下來。她們母女倆透徹地商談了此事。伊莎貝爾頭腦清醒。她已經同意,如果萊雷拒絕如約在來巴黎兩年後回芝加哥去找個工作,那就隻有一條路可走,即跟他一刀兩斷。但是,如果她們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再來把萊雷帶回國去,就像抓逃犯一般,布萊德雷夫人會覺得有失於自己的身份。她覺得那樣做,伊莎貝爾會使自己掉價。但是,伊莎貝爾自孩提時代就未到過歐洲,那麼他們在歐洲消夏就非常自然了。他們在訪問巴黎之後,可以到一個適合布萊德雷夫人養疾的礦泉療養地去,然後去奧地利的蒂羅爾住一陣,從那裏再慢慢遊遍意大利。布萊德雷夫人打算叫萊雷陪伴她們,以便萊雷和伊莎貝爾兩人可以看一看,經過長期分別後,彼此的感情是否還沒變。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萊雷在遊蕩兩年以後,是否準備好了承擔生活的責任,就昭然若揭了。

“亨利·馬圖林因為萊雷拒絕自己給他提供的職位而對他很惱火,但是格雷已勸得父親消氣了,萊雷回到芝加哥馬上就可以進他的商號。”

“格雷真是個好小夥子。”

“就是呀。”布萊德雷夫人歎息道,“我知道他會使伊莎貝爾幸福的。”

接著埃略特告訴妹妹自己為她們安排了什麼樣的社交聚會。第二天他要舉行盛大的午宴,周末則舉行盛大的晚宴。他要領她們去夏托-加亞爾參加一個招待會,他還替她們弄到了羅特希爾德家舉辦的舞會的入場券。

“你會請萊雷,對吧?”

“他對我說他沒有晚禮服。”埃略特忿忿不平地說。

“好啦,還是請他吧。畢竟這孩子還不錯,何況對他冷淡也無補於事。那隻能使伊莎貝爾固執己見。”

“如果他想來,我當然會請他。”

萊雷準時來吃午餐了,而埃略特的禮貌令人欽佩,他對萊雷顯得尤為熱誠。這倒也不難辦到,因為萊雷那麼快活,情緒那麼高漲,隻有脾氣比埃略特壞得多的人,才可能不被他陶醉。話題談的是芝加哥,他們在那裏有共同的朋友,所以埃略特也無需做什麼,隻要麵帶笑容,假裝對大家關心的那些他認為沒有社會地位的人感興趣就行了。他不介意聽一聽;其實,聽他們說起這對年輕人訂婚了,那對年輕人結婚了,另一對年輕人離婚了,他還是有所感觸的。有誰聽說過那些人的事情?他知道漂亮的德·克蘭香特小侯爵夫人,由於情人德·克隆貝公爵要丟下她去娶美國南部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兒,而要服毒自殺。那才是值得一談的事情。看著萊雷,他不得不承認萊雷身上有種東西分外吸引人;他那雙深陷的黑得出奇的眼睛,他那突起的顴骨、蒼白的皮膚和靈活的嘴唇,使埃略特想起波提切利的一幅肖像畫,他突然覺得,如果讓萊雷穿上那個時代的服裝,一定會顯得風流無比。他記起了自己的一個奇想,要拿一位顯貴的法國女人來把他打發掉,他一想到星期六瑪麗·路易絲·德·弗洛裏蒙會來赴晚宴,便狡獪地笑了。那個女人門第清白,作風卻是出名地淫蕩。她年已四十,但看上去年輕十歲;她有奈希爾繪畫的其女性祖先的那種精致之美,那張畫搭幫埃略特本人,如今掛在一家美國的大型美術收藏館裏;她的性貪婪也是沒有饜足的。埃略特決定把萊雷安排在她身邊。他知道,那女人會不失時機地向萊雷表明自己的欲望。他還邀請了英國大使館的一位年輕的專員,他估計伊莎貝爾會喜歡此人。伊莎貝爾很漂亮,而此人是個英國人,家境富有,伊莎貝爾沒有財產也不要緊。午宴一開始喝的高檔夢拉榭葡萄酒,以及隨後喝的上等波爾多葡萄酒,使埃略特心蕩神怡,他以靜謐的愉悅想到了自動閃現在他腦子裏的各種可能性。如果事情的結果如他所料,親愛的路易莎就沒有任何理由發愁了。這位妹妹老是跟他有細小的分歧;可憐的妹妹,她見的世麵太少了!可他喜歡這個妹妹。能夠借助於自己的處世經驗為她安排好一切,對埃略特而言是一種滿足。

為了不浪費時間,埃略特安排飯後立即帶妹妹和外甥女去看衣服,因此他們剛從餐桌邊起身,他便以他爐火純青的圓滑暗示萊雷必須自行離開了,同時他又萬分親切地邀請萊雷來參加他已安排的兩個盛大聚會。其實他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因為萊雷欣然接受了這兩個邀請。

可是埃略特的計劃落空了。當他看見萊雷穿著一套非常中看的無尾禮服出現在晚餐聚會上時,他放下心來了,因為他本來還有點緊張,擔心萊雷還會穿他吃午飯時所穿的那一套藍色外衣。晚餐後,他把瑪麗·路易絲·德·弗洛裏蒙領到一個角落,問她覺得自己的這位年輕的美國朋友怎麼樣。

“他的眼睛漂亮,牙也很好。”

“再沒有別的了嗎?我讓他坐在你身邊,是因為我覺得他剛好是你的菜。”

這女人滿腹狐疑地看著他,說道:“他對我說,他跟你那漂亮的外甥女訂婚了!”

“瞧,親愛的,一個男人屬於別的女人這個事實,從來沒有妨礙你把他從那個女人手裏奪走,如果你辦得到的話。”

“那就是你叫我幹的事情嗎?哼,我才不會為你幹那肮髒的勾當,可憐的埃略特。”

埃略特嘿嘿一笑,說道:“我猜想,那就意味著,你已經施展了手段,卻發現無從下手。”

“我之所以喜歡你,是因為你的德性跟妓院老板一樣。你不願讓他娶你的外甥女。幹嗎不願意?他很有教養,又很討人喜歡。不過他真是太天真了。我想他一點兒也沒有懷疑我的用意。”

“你應該表示得更露骨些,親愛的朋友。”

“我有足夠的經驗看出我是在白費時間。事實上他眼裏隻有你的小伊莎貝爾,這話隻能在我們兩人之間說,你的外甥女在年齡上占了我二十年的優勢。而且她很可愛。”

“你喜歡她的服裝嗎?我親自為她選的。”

“漂亮而且合身。不過她顯然沒有高雅的風度。”

埃略特覺得這話是影射他自己,他不打算這麼便宜地放過德·弗洛裏蒙夫人。他親切地笑著說:“一個人必須像你這樣熟透了,才能有你的這種高雅,親愛的朋友。”

德·弗洛裏蒙夫人不是給了他一劍,而是敲了他一棒。她的反唇相譏使得埃略特的弗吉尼亞血液沸騰起來。她說:“不過,我相信在你們那美麗的強盜國家裏,人們不會懷念如此微妙而又如此不可仿效的東西。”

除了德·弗洛裏蒙夫人吹毛求疵以外,埃略特的其他朋友都很喜歡伊莎貝爾和萊雷。他們喜歡伊莎貝爾清新的美麗,喜歡她蓬勃的健康與朝氣;他們喜歡萊雷奇特的外貌,喜歡他文雅的風度,喜歡他的沉靜和諷刺性的幽默。這對男女都有講一口純正流利法語的優勢。布萊德雷夫人在外交圈子裏生活過那麼多年之後,所講的法語也是足夠正確的,但帶有未加掩飾的美國腔調。埃略特慷慨地招待大家。伊莎貝爾為自己的新衣服和新帽子而高興,為埃略特提供的所有歡快而娛樂,因為跟萊雷在一起而感到幸福,她覺得自己從來未曾玩得這麼痛快。

4

埃略特一向主張,除非是素不相識的生人,並且是非陪不可的客人,他是不陪人吃早餐的。於是布萊德雷夫人和伊莎貝爾不得不在各自的臥室進早餐,前者有點不情願,後者卻是巴不得。不過伊莎貝爾醒來時,有時會叫埃略特為她們雇的那位大戶人家的使女安托瓦內特把她的摻奶咖啡送到她母親的臥室,讓她能邊喝奶咖邊和母親聊天。在她所過的忙碌的生活裏,這是一天中她唯一能和母親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刻。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當她們已在巴黎住了將近一個月的時候,伊莎貝爾把頭天晚上的事情敘述了一遍,說她和萊雷跟一群朋友一起,到各個夜總會轉了一圈。伊莎貝爾講完後,布萊德雷夫人把自從她們抵達法國時就一直擱在她腦子裏的問題提了出來。

“他打算什麼時候回芝加哥呢?”

“我不知道。他沒講過。”

“你沒問過他嗎?”

“沒啊。”

“你不敢問他嗎?”

“不是,當然敢啦。”

布萊德雷夫人躺在睡椅上,穿著一件埃略特硬要送給她的時髦晨衣,正在磨光指甲。

“你倆單獨在一起時一直談些什麼呀?”

“我們並不是總在說話呀。在一起真好。你知道的,萊雷一向話不多。我們談話時,

大部分都是我在講。”

“他獨自一人幹了些什麼?”

“我真不知道。我想他沒幹多少事情吧。他大概玩得很痛快。”

“那他住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有話不肯說,對不對?”

伊莎貝爾點上香煙,但她從鼻孔裏噴出一股煙霧時,她冷冷地看著母親,問道:“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媽媽?”

“你舅舅埃略特認為他有一套公寓,他和一個女人住在那裏。”

伊莎貝爾哈哈大笑起來,說:“可你並不相信,對吧?”

“是的,說實話,我不信。”布萊德雷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指甲,“你沒跟他談過芝加哥嗎?”

“談過,談過很多。”

“他沒有以任何方式表示過打算回來嗎?”

“應該沒有。”

“到10月份,他就離開芝加哥兩年了。”

“我知道。”

“好吧,這是你的事,親愛的,你要做自己看準的事情。但往後拖是不可能讓事情好辦一些的。”她瞥了女兒一眼,但伊莎貝爾回避她的目光。布萊德雷夫人對女兒慈愛地一笑,說道:“如果你不想午餐時遲到,你最好現在就去洗澡。”

“我要跟萊雷一塊吃午飯。我們打算去拉丁區的一個地方。”

“祝你們快樂。”

一個多小時後,萊雷來接伊莎貝爾。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在聖米歇爾橋下車,在擁擠的大街上閑逛,直到看中一家咖啡店。他們坐在陽台上,點了兩杯杜本內葡萄酒。然後他們乘坐另一輛出租車,來到一家餐館。伊莎貝爾胃口很好,享受著萊雷為她點的美味佳肴。她愛看緊挨著他們坐的人,因為這地方人多,她看到人們吃飯時顯露出強烈的快感,便笑了起來。不過她最享受的是跟萊雷單獨坐在一張小桌旁。她愛看當她快活地閑聊時萊雷眼光裏閃爍的歡娛。和萊雷如此無拘無束地呆在一起令她心醉。但在她的心靈深處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因為,盡管萊雷似乎也感到無拘無束,但她覺得這主要是因為環境的原因,而不是因為跟她在一起。她母親講的話已經使她感到些許不安,雖然她表麵上在那麼天真地東拉西扯,她卻在觀察萊雷的每一個表情。萊雷和離開芝加哥的時候不完全相同了,但她說不出不同在哪裏。萊雷的樣子還完全是她記憶中的那樣,同樣年輕,同樣坦率,但他的表情變了。萊雷並不是變得更嚴肅了,他在寧靜時麵容總是嚴肅的,但現在有了一種鎮定的表情,對伊莎貝爾而言是陌生的;好像他已經解決了自身的某個問題,以他過去從未有過的方式放鬆下來了。

他們吃過午飯之後,萊雷提議步行穿過盧森堡廣場。

“不,我不想步行去看畫。”

“那好,我們去花園坐坐。”

“不,我也不想去花園。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沒什麼可看呀。我住在一家旅館矮小的房間裏。”

“埃略特舅舅說你有一套公寓,跟一個繪畫模特兒姘居呢。”

“那你跟我去親眼看看吧。”萊雷笑道,“從這裏一抬腿就到。我們可以走著去。”

萊雷領著她走過幾條曲折的窄街,盡管兩邊的高樓之間露出了一線藍天,但光線仍然黯淡。他們走了一陣,在一家門麵裝飾得漂亮的小旅館門前停下了。

“我們到啦。”

伊莎貝爾跟著他走進一間狹窄的過廳,廳的一邊有一張寫字台,後麵坐著一個戴袖套的男人,他身穿淺黑和黃色條紋的馬甲,係了一條肮髒的圍裙,正在看報。萊雷向他要鑰匙,那人從身後的架子上取下來交給他。那人打量了伊莎貝爾一眼,接著心領神會地一笑。顯然他認為伊莎貝爾去萊雷的房間是心懷不軌的。

他們登上兩段樓梯,樓梯上鋪的紅色地毯磨破了。萊雷打開房門。伊莎貝爾走進一個開了兩扇窗戶的小房間。窗口對著一幢灰色的公寓樓,樓房第一層是個文具商店。房間裏有一張單人床,床邊有一張床頭櫃。房間裏還有一隻嵌有大鏡子的笨重衣櫃,一把鋪了軟墊但靠背筆直的扶手椅。兩扇窗之間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打字機、報紙和許多書。壁爐架上堆著許多平裝書籍。

“你坐扶手椅吧。它坐著不很舒服,卻是我能提供的最佳座位了。”

萊雷拉過另外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你就住在這裏?”伊莎貝爾問道。

萊雷看到她臉上的那副表情,嘿嘿直笑。

“是啊。自從我來到巴黎,就一直住在這裏。”

“可是為什麼呢?”

“方便嘛。這裏靠近國家圖書館和巴黎大學。”他指了指伊莎貝爾已注意到的一扇門,“這裏有間浴室。我可以在這裏吃早飯,我一般在我們吃午飯的那個餐館吃正餐。”

“這裏好髒!”

“噢不,這裏很好。正是我想住的地方。”

“可是這裏住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哦,我不知道。上邊閣樓住了幾個大學生,兩三個政府機關的單身老漢,還有一個劇場裏的退休女演員。除了我這裏,另外隻有一個帶浴室的房間,住著一個被包養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周在星期四來看她一次;我想還有一些臨時的旅客吧。這是個很安靜、很體麵的地方。”

伊莎貝爾有點窘迫了,由於她知道萊雷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並覺得滑稽,她感到有點氣惱。

“桌上那本大部頭是什麼書呀?”她問道。

“那本書?哦,那是我的希臘文辭典。”

“你的什麼?”伊莎貝爾嚷道。

“很正常啊。它不會咬你。”

“你在學希臘文?”

“是啊。”

“為什麼要學?”

“我覺得想學。”

萊雷兩眼含笑地望著她,她也對萊雷回報以笑容。

“你能不能對我說說你在巴黎這麼久一直在幹什麼?”

“我一直在努力讀書。每天讀八到十個小時。我到巴黎大學去聽課。我想我已經讀過了法國文學中所有重要的作品,我能讀拉丁文,至少能讀拉丁文的散文,就和我讀法文一樣輕鬆。當然希臘文更難一些。但我有一位很好的老師。在你來巴黎之前,我每周有三個晚上要去他那裏。”

“學這有什麼用呀?”

“求知嘛。”萊雷笑著說。

“好像沒多大實際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