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玩嘛。”萊雷回答時,嘴上浮出善意的嘲笑。

“繩技魔術怎麼樣?”格雷問,“你見過嗎?”

“沒有,我沒見過。”

“那你看過什麼?”

“看過很多。”

這時我向他提出一個問題:“瑜伽修士真的獲得了在我們看來是超自然的力量嗎?”

“我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印度人都相信這一點。不過大智者並不重視這種力量;他們認為這可能會妨礙修行。我記得有位智者告訴我,一名瑜伽修士來到河邊;他交不起過河的渡船費,渡船夫不讓他免費坐船,於是他走到水上,從水麵上走過河去了。給我講這件事的那位瑜伽修士頗為輕蔑地聳聳肩膀說:‘像這樣的奇跡,最多就值乘渡船過河的那一便士花費。u0027”

“可你認為那個瑜伽修士真的在水麵上行走了嗎?”格雷問道。

“對我講這件事的那位瑜伽修士對此深信不疑。”

聽萊雷講話令人愉快,因為他的聲音非常悅耳,輕快、渾厚但不低沉,語調的變化異乎尋常。我們吃過飯,回到客廳喝咖啡。我沒有去過印度,急於再聽一些印度的情況。

“你接觸過作家和思想家嗎?”我問道。

“我注意到你把兩者區別開了。”伊莎貝爾取笑我。

“我是特地去接觸他們的。”萊雷回答。

“你跟他們怎樣交流?講英語?”

“那些最有趣的人,如果肯講英語的話,那也講得不怎麼好,理解力就更差了。我學了印度斯坦語。我去南方時又學了泰米爾語,足夠和那裏的人很好地相處了。”

“你現在懂多少種語言,萊雷?”

“噢,我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我想多了解一點瑜伽修士的情況,”伊莎貝爾說,“你有沒有跟他們當中的某個人混得很熟?”

“有啊,我盡可能地熟悉了那些大部分時間都在太虛中度過的人。”萊雷笑著說,“我在一位瑜伽修士的阿什拉瑪住過兩年。”

“兩年?阿什拉瑪是什麼?”

“嗯,我想你會把它叫做修道院。有些聖人獨居於寺廟、森林裏或喜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有一些人招引徒弟。有慈善者想積德,修建或大或小的房子,供他欽佩其虔誠的一名瑜伽修士居住,而徒弟就跟修士住在一起,睡在陽台上,如果樹底下搭建了戶外廚房,也可以睡在廚房裏。我在院子裏搭了間小茅屋,剛好能放下我的行軍床,外加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還有一個書架。”

“這是什麼地方?”我詢問。

“在特拉凡哥爾,一個山清水秀峽穀幽深的美麗鄉野。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和野牛,不過那座阿什拉瑪是在環礁湖邊,周圍長滿了椰子樹和檳榔樹。它離最近的鎮子也有三四英裏,但是人們往往會從鎮上來到這裏,有的人甚至來得更遠,有的步行,有的坐水牛車,當瑜伽修士講道時,鎮上的人以及更遠處的人步行或者坐犢車來聽瑜伽講座,跟瑜伽修士點頭招呼,或者索性坐在他的腳邊,沐浴著晚香玉散發到空氣裏的芬芳,相互分享他身上輻射出來的寧謐與幸福。”

格雷在椅子裏不安地扭動。我猜想是因為談話發生了令他不安的轉折。

“喝一杯吧?”他對我說。

“不喝,謝謝。”

“哎呀,我要喝一杯。你呢,伊莎貝爾?”

他從椅子裏抬起他那沉重的身軀,走向放著威士忌、梨酒和玻璃杯的桌邊。

“那裏還有別的白種人嗎?”

“沒有。我是僅有的一個。”

“在那裏呆兩年你怎麼受得了?”伊莎貝爾嚷道。

“兩年一眨眼就過去了。我有時覺得幾天的時間似乎比那兩年都長很多。”

“那麼長的時間,你一個人幹些什麼?”

“我讀書。我長途跋涉。我在湖上劃小船出外。我冥想。冥想是很艱苦的工作;冥想兩三個小時以後,你會精疲力竭,好像駕車走了五百英裏,你想要的隻是休息。”

伊莎貝爾眉頭微鎖。她迷惑不解,我想她還可能有點害怕。我認為她開始意識到,幾個小時前走進這個房間的這個萊雷,盡管外表沒變,盡管看上去如同以前那麼爽朗和友好,但已經不是她過去所認識的那個萊雷了。過去的那個萊雷那麼率直,那麼悠閑,那麼歡快,雖然不大聽她的話,卻討人喜歡。伊莎貝爾過去失去了他,這一次和他重逢,仍把他當作過去的萊雷,伊莎貝爾有一種感覺,不管環境怎樣改變,他仍然是屬於自己的;而現在,仿佛她是在捕捉手上的一縷陽光,她一抓,陽光便從指縫裏溜掉了,她感到有點沮喪。那天晚上我老是看著伊莎貝爾,這對我來說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看到她的目光落在萊雷那修剪整齊的頭上時,盯著那對緊貼頭顱的小耳,她的雙眼充滿了疼愛。我還看到,當她的目光停留於萊雷低陷的太陽穴和清瘦的雙頰時,她的眼神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她朝萊雷瘦長的雙手投去一瞥,那雙手盡管幹瘦,卻是強勁而剛健。接著她的目光凝注於萊雷靈巧而好看的嘴唇,它們豐滿而不性感。她又凝視萊雷沉靜的眉毛和輪廓鮮明的鼻子。萊雷身穿的新衣,不如埃略特那樣筆挺高雅,而是散漫灑脫,好像他已穿了一年,而且天天都穿。我感到萊雷喚起了伊莎貝爾身上的母性本能,我在伊莎貝爾跟自己兩個孩子的關係中未曾感到這種母性。她是個有閱曆的女人,而萊雷還是個男孩;我從她的神態裏讀出了一個母親為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感到的自豪,因為她的兒子言談聰穎,而別人在傾聽,把他的話當成明智之言。我認為他講話的意義並未滲入伊莎貝爾的意識。

不過我的問題還沒問完。

“你那位瑜伽修士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是說長相嗎?嗯,他個子高,不瘦也不胖,皮膚是淺棕色,沒留胡須,一頭短發。他從來是什麼也不穿,隻圍一條纏腰布,但收拾得和布魯克斯兄弟廣告裏的年輕人一樣整潔,並且經過了精心的打扮。”

“他身上有什麼東西格外吸引你呢?”

萊雷足足看了我一分鍾才回答。他那深陷於眼窩的雙眼好像刺進我靈魂的深處。

“聖潔。”

他的回答使我有點不安。在那個房間裏,在那個家具精美、牆上掛著可愛繪畫的房間裏,這兩個字仿佛從樓上浴盆溢出來的水,滲過天花板,啪嗒一聲滴下來。

“我們都讀過聖人的事跡,聖弗朗西斯,聖十字約翰,但那是幾百年以前的事情。我從沒想到現在還能見到在世的聖人。從我第一次見到他起,我就深信不疑他是個聖人。這是一段絕妙的經曆。”

“這段經曆給了你什麼?”

“平靜。”他微笑著脫口而出。接著,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說:“我得走了。”

“噢,別急著走,萊雷,”伊莎貝爾嚷道,“還早得很呢。”

“晚安。”萊雷仍然笑著說,沒有理會她的勸告。他吻了伊莎貝爾的麵頰,“一兩天內我會再來看你們。”

“你住在哪裏?我會給你打電話。”

“噢,別找那份麻煩了。你知道在巴黎打通一個電話有多難,而且我們的電話機老是出毛病。”

我暗自發笑,萊雷如此擺脫說出地址的要求做得真是漂亮。對自己的住址保密,這是他的古怪習慣。我提議他們後天晚上都和我一起在布倫園林共進正餐。在那溫暖的春天氣候裏,在戶外樹陰下吃飯,是非常愜意的,格雷可以開車把我載到那裏。我和萊雷一起離開,我願意跟他一起步行一段,可是我們一到街上,他就跟我握手,匆匆走開了。我上了一輛出租車。

5

我們原定在那套公寓會齊,出發前先喝一杯雞尾酒。我比萊雷先到。我準備帶他們去一家非常漂亮的餐館,希望伊莎貝爾為了應景而打扮一番。由於所有的女人都會精心打扮,我相信她不會願意落在下風。但她卻穿了一件樸素的羊毛連衣裙。

“格雷又犯頭痛了,”她說,“他正痛著呢。我不可能離開他。我已告訴廚子,她給孩子們吃過晚飯就可以出去了,我得親自給格雷做點東西,設法勸他吃下去。你和萊雷兩個人去吧。”

“格雷躺在床上嗎?”

“沒有,他犯頭痛時從來不躺到床上。天知道,那是他唯一應該呆的地方,可他就是不肯。他在書房呢。”

這是一個棕色與金色兩色嵌板交替鑲在壁上的小房間,是埃略特仿照一座古老別墅布置的。這裏的圖書被鎖在鍍金的格子門內,想要閱讀它們的人可望而不可及,格子門還上了鎖,不過這樣或許也好,因為其中絕大部分都是18世紀的插圖色情書籍。不過這些書用了當代的仿摩洛哥羊皮革做封麵,效果非常漂亮。伊莎貝爾把我領進去。格雷弓背坐在一張大皮椅上,身旁的地板上散布著一些圖畫紙。他閉著兩眼,平時通紅的麵孔現在變得灰白。顯然他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他想起身,但我製止了他。

“你給他吃過阿斯匹林嗎?”我問伊莎貝爾。

“那從沒起過作用。我有個美國方子,但也沒有效果。”

“噢,別擔心,親愛的,”格雷說,“我明天就會沒事了。”他試圖微笑,對我說道:“很抱歉讓我自己成了累贅,你們都去布倫園林吧。”

“我連做夢都不會這樣想,”伊莎貝爾說,“難道你認為我會在明知你受著這麼大折磨的時候去尋自己的開心嗎?”

“可憐的女人,我想她是愛我的。”格雷說著,閉上眼睛。

接著,他的臉突然扭曲了,你幾乎可以看見那刺穿他頭顱的撕裂般的痛楚。門輕輕地開了,萊雷走進來。伊莎貝爾告訴他發生了什麼狀況。

“噢,我很難過。”萊雷說著,憐憫地看了格雷一眼,“有誰能做點什麼解除他的痛苦嗎?”

“毫無辦法。”格雷說,仍然閉著眼睛,“你們隻能為我做一件事,就是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出去過你們的好時光。”

我本人認為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辦法,但我覺得伊莎貝爾會覺得良心上過不去。

“讓我看看能不能對你有所幫助,行嗎?”萊雷問道。

“誰也無法幫助我,”格雷不耐煩地說,“這簡直是在要我的命!有時我希望上帝讓我痛死。”

“我剛才說也許我能幫助你,是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或許我能幫助你來救助你自己。”

格雷慢慢睜開眼睛,望著萊雷,問道:“你怎麼能夠做到?”

萊雷從衣袋裏掏出一枚貌似銀幣的東西,將它放到格雷手裏,說道:“彎曲手指,把它緊緊握住,手心向下。不要抵製我。別使勁,隻要把硬幣握在拳頭裏就行了。在我數到二十之前,你的手就會張開,硬幣就會從手上掉下來。”

格雷按照吩咐做了。萊雷坐在寫字台後麵,開始數數。伊莎貝爾和我還是站著。一,二,三,四。直到他數到十五,格雷的手還是沒有動靜,接著似乎有點顫抖,而我不能說看到了,隻能說有一種印象,感到那些握著的指頭正在鬆開。大拇指從拳頭上移開了。我分明看見指頭都在抖動。當萊雷數到十九時,硬幣從格雷手裏掉下了,滾到我的腳邊。我撿起來察看。它沉甸甸的,奇形怪狀,其一麵明顯凸起,是一個年輕人的頭像,我認出那是亞曆山大大帝。格雷困惑地盯著自己的手。

“我沒有讓那硬幣掉落,”他說,“是它自己掉落的。”

他還是坐著,右臂搭在皮椅的扶手上。

“你坐在這張椅子上很舒服嗎?”萊雷問道。

“我頭痛厲害的時候,坐在這裏算是最舒服的了。”

“那就讓自己徹底放鬆。別緊張。不要動。不要抵製。我數到二十之前,你的右臂就會從椅子的扶手上抬起,一直抬到腦袋上方。一,二,三,四。”

萊雷用銀鈴般悅耳的聲音緩慢地數著數字,當他數到九的時候,我們看到格雷的手從他搭手的皮麵上抬起了,開始隻是可以感覺到,然後抬到了皮麵之上一英寸左右。它停了一秒。

“十,十一,十二。”

手臂有了輕微的顫動,接著整條手臂開始緩緩地抬起。它完全離開了椅子。伊莎貝爾有點害怕,抓住我的手。這是一種奇妙的印象。它不像有意識的動作。我從來沒有見到一個人夢遊,不過我能想象出,他會以格雷那條手臂移動的那種奇怪的方式走動。看起來意誌並非原動力。我覺得,要是有意識地去抬起那條手臂,很難抬得那麼緩慢那麼平穩。它使你覺得有一種無關於思想的下意識的力量在抬起那條手臂。它跟活塞在氣缸裏往複運動屬於同一種類型。

“十五,十六,十七。”

這些數字緩慢、緩慢、緩慢地說出來,就像水滴從一個關不緊的水龍頭跌落。格雷的手臂抬高、抬高,直到抬至他的頭頂以上,當萊雷數到二十的時候,它因自己的重量而落到了椅子的扶手上。

“我沒有抬起手臂,”格雷說,“它那樣抬起,由不得我。它是自己抬起來的。”

萊雷微微一笑,說:“這沒什麼作用。我覺得這樣可以使你信任我。那枚希臘硬幣在哪裏?”

我把硬幣交給他。他說:“把它握在手裏。”格雷把硬幣拿在手裏。萊雷看了看自己的表,“現在是8點13分。在六十秒鍾內,你的眼皮會變得很沉,你會不由自主地閉上眼,接著就會入睡。你會睡上六分鍾。你會在8點20分醒來,那時你的頭就不再痛了。”

伊莎貝爾和我都沒說話。我們的眼睛望著萊雷。他沒有再說什麼。他凝視著格雷,但又似乎不是在看他;他似乎要把格雷看穿看透。在這沉默中有某種怪異的東西籠罩著我們,宛如傍晚花園裏花兒的沉寂。突然我感到伊莎貝爾握緊了我的手。我注視著格雷。他的兩眼閉上了。他的呼吸從容而均勻;他睡著了。我們好像永無止境地站在那裏。我極想抽煙,但又不願去點煙。萊雷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所看的地方,我不知究竟有多遠。若不是他的兩眼睜著,你會以為他處於昏迷狀態。突然他顯得放鬆了;他的兩眼恢複了正常的眼神,他看了看手表。這時格雷睜開了眼睛,說道:“天哪!我肯定是不知不覺睡著了。”接著他站起身來。我看出他的麵色已不再蒼白得可怕,“我的頭不痛了。”

“那就好,”萊雷說,“抽支煙吧,然後我們一起出去吃飯。”

“這是個奇跡!我感覺好極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不是我辦到的。是你自己辦到的。”

伊莎貝爾去換衣服,格雷和我趁機喝了一杯雞尾酒。盡管萊雷很明顯不願談此話題,格雷卻堅持要談剛才發生的事情。他完全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要知道,起初我不相信你有什麼本領,”他說,“我順從你是因為我覺得爭起來怪心煩的。”

他繼續講述頭痛的發作,他忍受的痛苦,以及頭痛平息後的虛弱。他無法理解這一次為什麼他感到了平日那種充沛的精力。伊莎貝爾轉來了。她穿了一身我以前沒見過的連衣裙;裙裾拖到了地麵,是用一種可能是叫做羅馬坎平縐的布料做的白色緊身衣,加上一襲向外蓬開的黑色薄紗裙,我不由得想到她肯定會給我們一行增光。

在馬德裏堡是令人快活的,我們興致都很高昂。萊雷講些逗趣的荒唐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我以前從未聽過他這麼講話。我覺得他這麼做,是想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不去追究他那出乎意料的力量的展示。可是伊莎貝爾是個有決斷的女人。她準備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陪萊雷玩到底,但她心裏並沒有忘記要滿足自己好奇心的願望。當我們吃完正餐在喝咖啡和餐後甜酒時,她很可能是認為,一頓美餐,一杯美酒,加上友好的交談,應該已經削弱了萊雷的防線,於是她把明亮的兩眼盯住了萊雷,說道:“現在給我們講講你是怎樣治好格雷的頭痛的吧。”

“你親眼見到了呀。”萊雷笑答。

“那種事情你是在印度學會的嗎?”

“是的。”

“他吃夠苦頭了。你覺得你能給他除根嗎?”

“我不知道。也許能吧。”

“那就會改變他的一生。如果他有可能在四十八小時內喪失能力,他就沒有指望維持一

份體麵的工作。在他重新工作之前,他是絕不會快活的。”

“要知道,我不能創造奇跡。”

“可這就是個奇跡。我親眼見到的。”

“不,這不是奇跡。我隻不過往格雷老兄的腦袋裏灌輸了一個想法,其餘是他自己做的。”他轉向格雷說:“明天你會幹什麼?”

“打高爾夫。”

“我會在6點鍾到你家,和你談一談。”接著,他給伊莎貝爾一個迷人的微笑,“我有十年沒跟你跳舞了,伊莎貝爾。你想不想看看我是否還會跳舞?”

6

此後我們經常見到萊雷。下一個星期他每天都來那套公寓,和格雷一起在書房裏關上門呆上半個小時。根據他自己笑著說出來的話,看來他是在“說服”格雷不要再犯這種令人痛不欲生的頭痛,而格雷則對他懷著童稚般的信任。根據格雷說出來的一鱗半爪,我猜想萊雷還在恢複他那被摧毀了的自信心。大約十天後,格雷又犯了一次頭痛,碰巧那天萊雷要到晚上才會過來。這次頭痛不很厲害,但格雷現在非常信服萊雷的古怪能力,認為隻要能把萊雷找來,幾分鍾內就能把他治好。可是他們不知道萊雷住在什麼地方,伊莎貝爾打電話問我,我也不知道。當萊雷終於到來時,他解除了格雷的痛苦,格雷詢問他的住址,以便在需要的時候能馬上把他叫來。萊雷笑著說:“打電話給美國運通公司,給他們留個話。我每天上午都給他們打電話。”

伊莎貝爾後來問我為什麼萊雷要對自己的住址保密。萊雷以前也不肯透露住址,然後伊莎貝爾發現他的住處一點也不神秘,他是住在拉丁區的一家三等旅館裏。

“我猜不出來。”我回答說,“我隻能說這種做法很怪,可能沒什麼原因吧。也許某種怪異的本能促使他把自己靈魂的一些隱私帶回他的住所了。”

“老天!你究竟在說些什麼?”伊莎貝爾性急地嚷道。

“你沒感覺到嗎?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麼隨和、友好、親切,但你會覺得他身上有某種超脫的東西,好像他並沒有暴露自己的一切,而是把某種東西留在靈魂深處。我不知道是什麼使他超然離群,是緊張,是秘密,是抱負,還是知識?”

“我從小就認識萊雷。”伊莎貝爾不耐煩地說。

“有時候我覺得他像一個偉大的演員,在一出無聊的戲劇裏成功地扮演一個角色。就像埃琳諾拉·杜絲在《女店主》裏麵一樣。”

伊莎貝爾對此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玩得很高興,你覺得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即和其他人一樣,接著你突然感覺到他在逃離你,就像一個你想要抓在手裏的煙圈。你覺得什麼東西能使他變得這麼古怪呢?”

“或許是一種普通不過的東西,隻是我們未加注意罷了。”

“例如?”

“嗯,例如上帝。”

伊莎貝爾皺起眉頭說:“我希望你不要給我講那些東西。這使我胃裏麵難受。”

“或者是你內心深處有點痛苦吧?”

伊莎貝爾長時間看著我,好像在努力讀懂我的想法。她從身邊的桌上取了一支香煙,點燃,仰靠在椅子上。她注視著青煙盤旋到空中。

“你是否要我走?”我問道。

“不。”

我沉默了片刻,望著她,滿懷興致地端詳她那端正的鼻子和線條精致的下顎。

“你很愛萊雷嗎?”

“上帝詛咒你!我這一生從沒愛過第二個人。”

“那你為什麼嫁給格雷?”

“我總得嫁人啊。他對我著迷,媽媽要我嫁給他。人人都說我甩掉萊雷是件好事。我很喜歡格雷;現在我還是很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多麼溫柔。世界上沒人能夠像他那樣仁厚體貼。他看上去好像脾氣很壞,對吧?他對我卻總像天使。我們有錢的時候,他希望我需要東西,這樣他就能享受把東西給我的快樂了。有一次我說要是我們能有一艘遊艇坐著它周遊世界就好玩了,如果沒有經濟危機,他肯定已經買下一艘遊艇了。”

“聽起來他是好得幾乎不像真人了。”我嘟囔道。

“我們有過一段極好的時光。我將永遠為此而感激他。他使我非常幸福。”

我看著伊莎貝爾,但沒說話。

“我想我並沒有真正愛上他,但你沒有愛情也能過得很好呀。在我心底,我渴望得到萊雷,但隻要我沒看見他,這種渴望就不會真正煩到我。你還記得你對我說過一句話嗎?有三千英裏的大洋相隔,愛情的劇痛就會變得完全可以忍受了。當時我覺得這話玩世不恭,但它肯定是正確的。”

“如果見到萊雷就痛苦,你是否認為還是不見他為好?”

“但這是極樂般的痛苦。況且你也知道他是怎麼個人。不定哪一天他就會像影子一樣在

陽光照射下消失掉,我們又有好多年見不到他。”

“你從來沒有想過跟格雷離婚嗎?”

“我沒有理由跟他離婚。”

“那也不會妨礙你們國家的女人在想跟丈夫離婚的時候就離婚。”

她大笑起來,說:“你認為她們為什麼要那麼做?”

“你不知道嗎?因為美國女人希望在丈夫身上看到英國女人隻希望在管家身上看到的那種完美。”

伊莎貝爾高傲地把頭一昂,我驚訝她的脖子竟然沒有抽筋。

“由於格雷不善於表達,你就認為他一無是處?”

“這你就弄錯了,”我迅速打斷她的話,“我覺得格雷身上有些東西很令人感動。他有極

高的愛情天賦。當他望你的時候,隻要看一眼他的臉,就會看出他是多麼深切、多麼專一地愛著你。他比你更愛你們的孩子。”

“我猜你這話的意思是我不是個好母親。”

“相反,我認為你是個出色的母親。你使孩子們健康而快樂。你注意她們的飲食,關照她們的腸胃發揮正常的功能。你教她們懂規矩,你給她們念書,讓她們做禱告。她們生病時你會馬上請大夫,並細心地護理她們。可你不像格雷那樣把全部身心用在她們身上。”

“沒必要那麼做嘛。我是人,我也把她們當人來對待。做母親的如果把孩子當成生命中唯一的寄托,隻會對孩子有害。”

“我認為你完全正確。”

“其實她們仍然崇拜我。”

“我看出來了。你是她們理想中一切高雅、漂亮、奇妙的化身。不過她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如在格雷身邊那麼舒適自在。她們崇拜你,這一點不假,可是她們愛格雷。”

“他確實非常可愛嘛。”

我喜歡伊莎貝爾這麼說。她最令人感到可親的特點之一,就是她從來不會因為赤裸的真實而生氣。

“經濟崩潰之後,格雷徹底垮了。他一連幾個星期在辦公室裏呆到半夜。我總是憂心忡忡地坐在家裏,擔心他對自己的腦袋開槍,因為他羞愧已極。要知道,格雷和他父親,他們父子為自家的公司感到那麼自豪,為他們的誠實無欺、為他們的料事如神而自豪。我們失去了所有的錢倒還不那麼要緊,他跨不過去的那道坎,是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失去了財產。他覺得自己當初應該有更多的先見之明。我無法讓他明白那不是他的錯。”

伊莎貝爾從提包裏取出口紅塗抹嘴唇,繼續說道:“不過那還不是我想告訴你的。我們剩下的唯一財產是那個種植場,而我覺得格雷的唯一機會就是離開,於是我們把兩個孩子托付給媽媽,去了種植場。他以前一向喜歡那地方,但我們從未兩人單獨去過;我們總是帶著一大幫人,玩得痛快極了。格雷的槍法好,但那一次他沒有心情打獵。他常常獨自劃船去沼澤,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在那裏觀鳥。他沿著水渠來回遊蕩,兩旁是淺色的菖蒲,頭上隻有一片藍天。有些天,渠水和地中海一樣蔚藍。他回來的時候不大說話。他會說感覺好極了。但我看得出他真正的感受。我知道他的心被那裏的美麗、廣闊和寧謐所打動。日落前有一刻,夕陽照在沼澤上,十分可愛。他常常佇立觀景,心中充滿極樂。他長時間地騎馬,漫遊那些荒寂神秘的樹林;它們很像梅特林克戲劇裏的樹林,那麼陰森,那麼寂靜,幾乎有些可怕;春天裏有一段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星期吧,水木開花了,產膠的樹嫩葉初綻,新鮮的嫩綠襯著灰色的西班牙苔蘚,像一首歡樂的歌;地麵覆蓋著大朵的白色的百合花和野杜鵑花。格雷無法說出這對他意味著什麼,但這意味著整個世界。他沉醉於美好的景色。噢,我知道我形容得不好,但我可以告訴你,看到那個大塊頭的男人因為一種那麼純潔那麼美好的感情而振作起來,我感動得要哭了。如果天上真有上帝,那麼格雷當時離他已經很近了!”

伊莎貝爾說著這些話時有點動情了,她拿起一塊小手絹,小心地擦掉在她眼角閃光的淚花。

“你不會是誇張吧?”我笑著說,“我覺得你是把期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感情加到了他身上。”

“如果他身上沒有那些思想和感情,我怎麼會看得到?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有當我感到我的腳下踩著人行道的水泥地,隻有當我看到沿街都有玻璃櫥窗,展示著帽子、皮衣、鑽石手鐲和鑲金化妝用品盒的時候,我才會真正感到快活。”

我哈哈大笑,接著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後她又回到了我們原來的話題。

“我永遠不會跟格雷離婚。我們一起經曆過太多。他絕對依賴於我。這使我有些得意,你懂的,而且給了我一種責任感。此外——”

“此外什麼?”

她瞟我一眼,眼裏閃著頑皮的光。我覺得她不大確定我會不會猜到她想說的是什麼。

“他在床上很出色。我們結婚十年了,他還跟當初一樣是個熱情奔放的情人。你不是在一個劇本裏說過,沒有一個男人對同一個女人的需要會超過五年嗎?哼!你並不明白自己在講些什麼。格雷要我的次數,跟我們剛結婚時一樣多。他這麼做使我非常幸福。盡管我在你眼裏並不怎麼樣,其實我是個非常性感的女人!”

“你大錯特錯了,這正是我的感覺。”

“嗯,這可不是個令人不感興趣的特點,對吧?”

“相反。”我探究地看著她,“你後悔十年前沒有嫁給萊雷嗎?”

“不後悔。嫁給他會是瘋狂之舉。不過,當然,如果我那時能和現在一樣懂事,我會跟他私奔,跟他同居三個月,然後我會把他永遠趕出我的生活。”

“我想多虧你沒有做這樣的實驗;不然你會發現你被無法掙脫的紐帶綁在他身上了。”

“不見得吧。那隻是肉體上的吸引。你知道,克服欲望的最好辦法往往是去滿足它。”

“你有沒有想到過你是個占有欲很強的女人?你告訴我格雷有很深的詩情秉性,你還告訴我他是個熱烈的情人;我深信這兩者對你都很重要;但你還沒有告訴我,有件事情比這兩者加在一起對你還要重要得多,那就是你覺得你把他牢牢握在你那美麗卻不算太小的手中了。萊雷卻總是從你手裏溜走。你還記得濟慈的那首頌詩嗎?‘勇敢的情郎啊,即使你已接近目標,也萬萬不可親吻。’”

“你常常自以為懂得很多,其實差得遠。”她有點刻薄地說,“女人要想掌握住男人,隻有一個辦法,這你是知道的。讓我來告訴你:關鍵不是女人第一次跟他上床,而是第二次。如果女人在那時掌握了他,那就永遠掌握了他。”

“你確實獲得了最特別的情報。”

“我四處轉悠,睜大眼睛,豎起耳朵。”

“我可以打聽一下你是怎麼得到這個情報的嗎?”

她給了我最戲謔的一笑,說道:“從我在服裝展覽會上結交的一個女人那裏聽來的。售貨員告訴我,那個女人是巴黎最聰明的包養情婦,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去認識她。她叫阿德裏安娜·德·特魯瓦耶。聽說過嗎?”

“從來沒有。”

“你的教養漏洞太大!她四十五歲,甚至不漂亮,但是比埃略特舅舅的任何一位公爵夫人都要顯得高貴許多。我在她身邊坐下,上演美國小姑娘衝動的行為。我告訴她,我必須跟她說說話,因為我有生以來沒見過像她那麼迷人的女人。我告訴她,她有希臘石雕的那種完美。”

“你真有膽量!”

“起初她態度有點生硬冷淡,但我繼續天真單純地說下去,她就軟化了。於是我們親密地聊了一陣。展覽結束時,我問她願不願意哪一天和我一起到裏茨飯店共進午餐。我告訴她我一向仰慕她那驚人的高雅。”

“你以前見過她嗎?”

“從來沒有。她不肯和我共進午餐,她說巴黎人舌頭太毒,會使我受到連累,但她很高興受到我的邀請,當她看到我的嘴唇因為失望而顫抖時,她問我是否願意到她家裏跟她共進午餐。她看到我因她的好意而高興得要崩潰時,便拍拍我的手背。”

“你去了嗎?”

“我當然去了。她在富什大街旁邊有一所昂貴的小宅子,一名很像喬治·華盛頓的管家伺候我們。我一直逗留到4點鍾。我們披散頭發,脫掉胸衣,進行了一次十足女孩子之間的閑聊。那天下午我學到的東西足夠寫本書了。”

“你幹嗎不寫?這正是適合《婦女家庭雜誌》的東西。”

“你傻呀。”她哈哈大笑。

我沉默了片刻。我追尋自己的思路。過了一會兒,我說:“我懷疑萊雷是否真的愛過你。”

伊莎貝爾坐直了身子。她的表情失態了。她的兩眼顯出憤怒。

“你說什麼?他當然愛過我!你認為一個女孩連男人愛她都不知道嗎?”

“噢,我敢說他隻是勉強愛你而已。他跟別的女孩子都不如跟你熟。你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他期待自己跟你相愛。他有正常的性本能。你們結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除了你們住在同一屋頂之下並且一起上床之外,你們的關係不會有任何特別的不同。”

伊莎貝爾平靜了一些,等著我往下講。我明白女人總是愛聽別人談論愛情,於是繼續往下說:“道學先生想讓我們相信性本能和愛情沒有多大關係。他們常把性本能說成一種附帶現象。”

“那又是個什麼東西?”

“嗯,有心理學家認為,意識伴隨大腦的活動過程並由大腦活動所決定,但它本身卻不對大腦活動過程產生影響。這就像樹在水中的倒影;沒有樹它就不能存在,但它對樹不會有任何影響。我認為沒有激情也能有愛的說法完全是胡說八道;當人們說激情消逝之後愛情仍可持續的時候,他們說的其實是另外的東西,如喜愛、友情、趣味相投和習慣。尤其是習慣。兩個人可能由於習慣而繼續發生性行為,正如一到他們平時吃飯的鍾點就會感到饑餓一樣。沒有愛情當然也能有情欲。情欲不是激情。情欲是性本能的自然結果,並不比人類這種動物的其他機能更加重要。因此,隻有傻女人才會在丈夫機緣巧合偶爾拈花惹草的時候去小題大做。”

“那隻適用於男人嗎?”

我笑著回答:“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得承認,吃雄鵝和吃雌鵝都是用一樣的醬。唯一不同的是,對男人而言那種苟且之事沒有情感上的意義,而對女人就有情感意義了。”

“要看是什麼女人。”

我不想讓自己的話被這樣打斷,接著說:“如果愛情不是激情,那就不是愛情,而是別

的什麼東西;激情不會由於得到滿足而增長,而是越受阻越強烈。當濟慈叫他那把希臘大茶壺上的情郎不要悲傷的時候,你認為他是什麼意思?‘你會永遠愛慕,她會永遠美麗!u0027為什麼?因為她是沒法得到的,不管情郎怎樣瘋狂地追求,她仍然能夠避開。因為他倆都被監禁在那塊我懷疑是一件中等藝術作品的大理石上了。你對萊雷的愛,和他對你的愛,就和保羅與佛朗塞斯卡之間或羅米歐與朱麗葉之間的愛情一樣單純自然。幸好你們的愛情沒有遇到不幸的結局。你嫁給了富人,而萊雷滿世界地遨遊,想發現女妖們唱的是什麼歌。激情沒有進入你們的愛情。”

“你怎麼知道?”

“激情是不計代價的。帕斯卡說,心靈自有理智所不看重的道理。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他的意思是:當激情抓住你的心時,它就會編造出理由,證明為愛情失去整個世界也是值得的,它的借口不但貌似有理,還能令人信服。它會使你相信,榮譽值得犧牲,羞恥也是可以付出的低廉代價。激情是毀滅性的。它毀滅了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毀滅了特裏斯坦和愛索德,毀滅了巴涅爾和基蒂·奧謝。愛情如果不毀人,它就死亡了。也許那時你會麵對著孤獨,知道你已經讓自己蒙受了羞恥,忍受著妒忌的可怕劇痛,吞下各種苦澀的屈辱,也明白你已耗盡所有的柔情,把你靈魂的財富全部傾倒給了一個乏味的可憐蟲,一個傻瓜,一個供你寄存夢幻的掛鉤,他的價值還不如一塊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