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略特把馬圖林一家安置在左岸他那所寬敞的公寓裏之後,在年底回到了裏維埃拉。他將這所住宅規劃得適合他自己的需要,沒有為一個四口之家留下餘地,所以即使他有心讓馬圖林一家跟他一起住在這裏,他也沒法讓他們住進來。我覺得他並不為此感到遺憾。他很清楚,他隻身一人要比帶著外甥女和外甥女婿更受人歡迎,而如果他總是要顧及兩個在家長住的客人,那他就很難有希望舉辦他自己那些招待顯貴客人的小型聚會了(這是他費盡心機要辦的事情)。
“讓他們在巴黎定居下來,去習慣文明的生活,比住在這裏好得多。何況那兩個小女孩長大了,也該上學了,我在離我的公寓不遠處找到了一所學校,別人向我擔保說,那可是上上之選。”
這樣一來,我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見到伊莎貝爾。當時我有些工作要做,這使我想在巴黎住上幾周,於是我去了巴黎,在緊貼旺多姆廣場的一家飯店租了兩間房。這是我常住的飯店,不僅是因為它處於方便的地段,同時也因為它有一種氛圍。這是一座很大的老房子,是圍繞一個院子建起來的,用它開旅館已將近二百年了。裏麵的浴室一點也不奢華,管道設備談不上令人滿意;臥室裏擺著漆成白色的鐵床,鋪著老式的白床單,還有巨大的玻璃衣櫃,有一副窮酸相;但會客室的布置卻有精美的老家具。沙發,扶手椅,都是拿破侖第三治下講究奢華的產物,雖然談不上舒服,卻有流光溢彩的魅力。在那個房間裏,我是住在法國小說家筆下的曆史之中。當我望著掛在玻璃箱內的帝國時鍾時,我想象著一位滿頭卷發、身穿荷葉邊連衣裙的美麗婦人,當她等待拉斯蒂格納克來訪時,可能就曾注視著這架時鍾上分針的移動,而這個拉斯蒂格納克,是巴爾紮克在一部又一部小說中描寫的出身高貴的冒險家,巴爾紮克從他低微的起步寫起,寫到其終極的輝煌,以追隨其生平的事跡。皮安訓醫生可能曾經到過那個房間,為一位從外省來到巴黎找律師打官司並且因患微恙而叫來大夫的貴族寡婦探脈觀舌,而這位內科大夫對巴爾紮克而言就是現實中的人物,因此他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說:“隻有皮安訓能治好我的病。”在那張書桌旁,可能曾有一個害相思病的女人,穿著襯裙,頭發中分,給她那負心的戀人寫了一封激情洋溢的情書,或者曾有一位脾氣急躁的老紳士,身穿綠色的雙排扣長禮服,頸戴硬領,給他那揮霍無度的兒子寫了一封憤怒的家書。
我在到達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伊莎貝爾,問她,如果我在5點鍾過去,她能不能賞我一杯茶。我已經十年沒見她了。當古板的管家把我引進客廳時,她正在看一本法文小說。她起身握住我的兩隻手,以熱情而又迷人的微笑歡迎我。我跟她見麵總共不超過十二次,隻有兩次沒別人在場,但她立即使我感到我們並非泛泛之交,而是老朋友。過去的十年縮小了一度隔在這位小姑娘和我這個中年人之間的鴻溝,我不再感覺到我們之間年齡的懸殊。她以一個世故女人的微妙的奉承對待我,好像我是她的同代人。還不到五分鍾,我們便坦率而無拘無束地聊起來,仿佛我們是習慣於不間斷會麵的玩伴。她已經學會了自在、沉著與自信。
可是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外表上的變化。我記憶中的她,是一個漂亮活潑的女孩,有發胖的傾向;我不知道,究竟是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采取了壯士斷腕的措施來減重,還是因為她經曆了一場少見卻很幸運的生育事故,但無論如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現在變得十分苗條了。當下的時尚強調苗條。反正,時下的婦女都很希望自己有副苗條的身材。伊莎貝爾一身黑衣,我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絲綢連衣裙出自巴黎一名最優秀的裁縫之手,既不過於便宜,也不過於昂貴。她以漫不經心的自信穿著這條連衣裙,這種態度是一個把衣著華貴當成第二天性的女人所有的。十年以前,盡管有埃略特替她出主意,她的連衣裙還是裝飾過度,她穿起來好像也不很自在,而瑪麗·路易絲·德·弗洛裏蒙現在就不能說她有失於高雅了。她那染成玫瑰色的指甲尖都有了品位。她的容貌已變得清秀起來,我忽然覺得她的鼻子比我見過的女人都更美更直。她的前額和她淡褐色的眼睛下方沒有一道皺紋,盡管她的皮膚已失去年少時的鮮亮,但其紋理的細膩一如既往;這在如今顯然有護膚液、乳霜和按摩的功勞,這些東西給了它一種柔軟透明的格外迷人的光滑。她那消瘦的臉頰抹了極薄的一層胭脂,她的嘴唇適度地塗了口紅。她那一頭光滑的棕發遵循時尚剪短了,燙出了波浪。她沒戴戒指,我記得埃略特對我說過,她把首飾都賣掉了。她的雙手雖不很小,但樣子好看。在那個時期,女人白天會穿短連衣裙,我看到她那穿著香檳色襪子的兩腿形狀很好,又長又細。雙腿是許多漂亮女人的致命傷;伊莎貝爾的雙腿,在她未嫁時是她最不幸的特點,現在卻是罕見的優點。事實上,她從一個因健康紅潤、精神飽滿、光豔奪目而獲得魅力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婦人。她的美麗在某種程度上要歸功於藝術、訓練和禁欲,似乎是無關緊要的。其結果是皆大歡喜。或許她手勢的優雅,舉止的大方,都是精心營造的,但它們看上去是完全自發的行為。我覺得,在巴黎的這四個月給一幅經過多年創作的自覺藝術的作品添加了收官的幾筆,使它盡善盡美了。埃略特即便在最苛求挑剔的心境中,也不得不誇讚伊莎貝爾;而我,作為一個不難取悅的人,則覺得她美麗無比。
格雷去蒙特豐泰因打高爾夫去了,不過伊莎貝爾告訴我他很快就會回來。
“而且你一定得見見我的兩個小女孩。她們去杜勒裏斯公園了,但她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她們很乖。”
我們東拉西扯。她很高興自己來了巴黎,他們在埃略特的公寓住得很舒適。埃略特在離開他們之前,讓他們認識了他認為他們會喜歡的那些朋友,因此他們已經有了一個愉快的熟人圈子。埃略特責成他們像他慣常所做的那樣,大量地招待客人。
“你要知道,我們和相當富裕的人一樣過日子,其實卻是絕對破產了,想到這事,我就會笑死。”
“有那麼嚴重嗎?”
她咯咯笑了,這時我記起了十年前她那令我覺得非常愉悅的輕鬆快活的笑聲。
“格雷一文不名,而我的收入幾乎和萊雷當年要我嫁給他時的收入完全一樣。當時我不願嫁給他,因為我認為我們不可能靠那點收入過日子,而現在我還有了兩個孩子。這有點滑稽,你說是不是?”
“我很高興你能把它當笑話看。”
“你有萊雷的消息嗎?”
“我?沒有。自從你們上一次在巴黎的時候起,我就一直沒有見過他。他過去的熟人當中有幾個我也有點兒熟,我確實向他們打聽過萊雷的情況,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好像沒人了解他的情況。他簡直是蒸發了。”
“我們認識萊雷在芝加哥開戶的那家銀行的經理,他告訴我們,他時而收到從某個稀奇古怪的地方寄來的彙票。中國,緬甸,印度。萊雷似乎在到處遊曆。”
我毫不猶豫地把到了舌尖上的問題說了出來。畢竟,如果你想了解什麼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提問。
“你現在是否希望當初嫁給了他?”
伊莎貝爾動人地一笑,說:“我和格雷在一起很幸福呢。他是個極好的丈夫。要知道,
在經濟崩潰之前,我們一起有過一段美妙的時光。我們喜歡同樣的人,我們喜歡幹同樣的事情。他非常體貼。受寵是很美好的感覺;現在他還跟新婚時一樣深愛著我。他認為我是世上最美妙的女孩。你無法想象他對我是多麼溫和體貼。他的慷慨到了可笑的程度;要知道,他覺得給我任何東西都不過分。你知不知道,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冷話或粗話。啊,我一直非常幸運!”
我問自己,她是否認為自己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換了個話題,說:“給我講講你的兩個小女孩吧。”
我說這話時,門鈴響了。
“她們回來了。你自己瞧吧。”
不一會兒,她們進來了,後麵跟著一位保育員。先給我介紹大女兒喬安,然後是小女兒普莉西拉。她們和我握手時依次禮貌地微微屈膝行禮。一個八歲,另一個六歲。按年齡論,她們都是高個子;伊莎貝爾當然是高個子,而格雷,在我記憶裏個子高得無邊。但她們的漂亮,隻是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她們顯得脆弱。她們有父親的黑發,有母親的淡褐色眼睛。陌生人在場沒有令她們膽怯,她們熱切地給母親講述她們在花園裏幹了什麼。她們把渴望的目光投向伊莎貝爾的廚子為下午茶準備的美食,那是伊莎貝爾和我都沒有動過的。伊莎貝爾允許她們吃一塊點心,她們便陷入了小小的苦惱,不知選擇哪一塊為好。看到她們對母親公開流露的喜愛是很愉快的,母女三人聚在一起,構成動人的畫麵。當她們吃著各自挑選的小塊糕餅時,伊莎貝爾打發她們離開,她們無須一句哄勸就走開了。我得到的印象是,她把兩個女兒教養成了聽話的孩子。
當兩個女孩離開後,我說了些人們通常會對一個母親就其孩子所講的話,伊莎貝爾以明顯但比較淡定的愉悅接受了我的恭維。我問她格雷是否喜歡巴黎。
“還好吧。埃略特舅舅給我們留下了一輛轎車,所以他幾乎每天都能去打高爾夫,他還加入了旅行者俱樂部,在那裏打橋牌。當然,埃略特舅舅提議為我們支付在這幢公寓裏的費用,真是天賜的好運。格雷的神經完全崩潰了,他現在還會犯可怕的頭痛;即使他能得到一份工作,其實他也不適合去幹;這自然使他心焦。他想工作,他覺得自己應該工作,別人不需要他,使他感到羞辱。要知道,他覺得男人的事業就是工作,如果他不能工作,他還不如死去。他感覺自己是市場上的滯銷貨,這使他無法忍受。我之所以能把他勸到這裏來,就是因為我告訴他,休息和改變會使他回到常態。可是我知道,他在重新回去工作之前,是快活不起來的。”
“恐怕最近這兩年半你們的日子很不好過。”
“唉,要知道,當經濟危機剛來時,我簡直無法相信會有這事。我根本無法想象我們會破產。我能理解別人會破產,但是我們會破產——嗨,這好像不可能!我一直想著最後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使我們得救。後來,當最後的打擊到來時,我覺得再也沒有活頭了,我覺得無法麵對將來;未來太黑暗了。有兩個星期我極度痛苦。老天,太可怕了!我要失去一切,心知不會再有一點樂趣了,必須不靠我喜歡的一切過日子。然後,在兩周時間完結時,我說道:‘噢,去他媽的,我不會再想它了。’我向你保證,我再沒有想過。我對什麼都不惋惜。一切都在的時候,我有過很多樂趣,如今不在了,就讓它去吧。”
“看起來,一個子兒都不花,就能住在時尚地區的一幢豪華公寓裏,有個能幹的管家和一個出色的廚子,還能用香奈兒的連衣裙裹住一把憔悴的骨頭,要忍受破產的痛苦,就會容易多了。你說對吧?”
“是朗萬連衣裙。”她咯咯地笑了,“我看你在十年中沒有多大變化。你是個憤世嫉俗的刻薄鬼,所以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如果不是為了格雷和兩個孩子著想,我真不知道我會不會接受埃略特舅舅的這番好意。靠我一年二千八百美元的收入,我們完全可以住在那個種植場湊合著過下去,我們會種稻子,種裸麥,種玉米,還養豬。畢竟我是在伊利諾斯州的一個農場裏出生並長大的。”
“不妨這麼說吧。”我笑著說。我知道,其實她是出生在紐約一家收費昂貴的診所裏。
這時格雷進來了。的確,我隻是在十二年前見過他兩三次,但我見過他跟新娘在一起的照片(埃略特把它嵌在一個豪華的相框裏,跟瑞典國王、西班牙女王和吉斯公爵的簽名照一起擺在他的鋼琴上),而且我對他有清楚的記憶。我大吃一驚。他的頭發脫落到了太陽穴,頭頂有一小塊禿斑,他的臉浮腫發紅,而且他有了雙下巴。他在多年的優裕生活與大喝痛飲中增加了不少體重,多虧他那頎長的身高使他免於嚴重的肥胖。不過我最留意的是他的眼神。我記得很清楚,當他前程無量、無憂無慮的時候,他那雙愛爾蘭人特有的藍色眼睛充滿了信任和坦率的誠摯;現在我似乎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一種茫然的沮喪,即便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會猜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摧毀了他的自信和對事物秩序的信心。在他身上我感到了自信的缺乏,好像他做了錯事,盡管是無意的,但他也感到難為情。顯然他的神經在顫抖。他愉快而熱情地向我表示歡迎,好像確實高興見到我,就像我是一位老友,但我有一種印象,他那吵吵嚷嚷的熱心隻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態度,跟他的內在感情並不一致。
酒送進來了,他給我們調了一種雞尾酒。他剛打了兩場高爾夫,非常滿意自己的成績。他講述他往一個洞裏進球時克服了多少困難,對細節講得有些囉嗦,而伊莎貝爾以興趣濃厚的表情傾聽著。幾分鍾後,我約了個日期請他們吃飯看戲,便告辭了。
2
我養成了一個習慣,一周中有兩三次去看望伊莎貝爾,都是在下午我每天的工作完成之後。那個鍾點她一般是獨自在家,樂意跟我閑聊。埃略特介紹給她的那些人比她的年齡大很多,我發現她很少有她自己那一代的朋友。我自己的朋友大部分在正餐之前一直繁忙,而我發現跟伊莎貝爾聊天,比去會所和動輒喜歡抱怨的法國人打橋牌更為有趣,那些法國人不大歡迎一個生人插進來。伊莎貝爾把我當作同齡人是一種可愛的待客之道,使得我們的交談無拘無束,我們講笑話,大笑,互相打趣,一會兒談我們自己,一會兒談我們共同的熟人,一會兒談書論畫,於是時間打發得非常愉快。我性格中的一個缺點是,我對人們的醜陋怎麼也不會習以為常;不論我的某個朋友脾氣多麼可愛,多年的密切交往也不能令我看慣他那口醜牙或那隻歪鼻;相反,我絕不會厭煩他的漂亮之處,在交往了二十年之後,我還會樂於看見他那好看的眉毛或線條柔和的顴骨。所以我每次見到伊莎貝爾,看見她那圓潤的鴨蛋臉,她那奶油般細膩的皮膚,她那明亮而又熱情的淡褐色眼睛,總是會再次微微陶醉於快感。
接著發生了一件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3
所有大城市都有一些對外封閉的團體,互不往來,是他們生活於其中的大世界中的小世界,團體內的成員相互依賴為伴,好像他們居住在由無法通航的海峽所隔離的海島上。根據我的經曆,這種現象在巴黎比任何城市都要明顯。這裏的上流社會很少容許局外人插足其中,政客生活在他們自己腐敗的圈子裏,大大小小的布爾喬亞互相交往,作家跟作家聚會(從安德烈·紀德的日記裏可以明顯地看出和他交往密切的人幾乎都會響應他的號召),畫家和畫家對酌,音樂家和音樂家共飲。同樣的情況在倫敦也存在,但不如巴黎顯著;這裏“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現象少得多,有一打餐館你可以在其中的同一張餐桌上遇見公爵夫人、女演員、畫家、議員、律師、裁縫和作家。
我的生活經曆時常引導我短暫地存在於巴黎的幾乎所有界別,甚至(通過埃略特)進入過聖日爾曼街這個封閉的世界;但我最喜歡的是以蒙帕納斯大街為幹線的那個區域,它勝過以現名為福煦大道的那條街為中心的那個拘謹的圈子,勝過惠顧拉律飯店和巴黎咖啡館的那幫四海為家的船員,也勝過蒙馬特爾喧鬧肮髒的尋歡作樂。我年輕時曾在利翁·德·貝爾福附近一套小公寓房裏住過一年,是在第五層,從那裏可以一眼望盡公墓。蒙帕納斯現在對我來說仍然有外省城鎮靜謐的氛圍,那是它當時的特點。當我穿過幽暗狹窄的奧德薩路時,我痛苦地記起了我們常常邂逅相遇並一起進餐的那家寒酸的餐館,我們當中有油畫家、插圖畫家和雕刻家,還有我,除了間或出現的阿諾德·本涅特以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們坐到很晚,興奮地、荒謬地、憤怒地討論繪畫與文學。沿著那條林蔭大道散步,看著那些和我當年一樣年輕的人,為我自己構思有關他們的故事,對我而言仍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當我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幹時,我便乘出租車去古老的圓頂咖啡館坐一坐。這裏已是今非昔比,不再是清一色放蕩文化人的天下;附近的小商販常來這裏,塞納河對岸的外地人來到這裏,想來見識一下一個已經不複存在的世界。
大學生仍然到這裏來,當然還有畫家和作家,但其中大多數是外國人;當你坐在那裏時,你會聽到周圍講俄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的人,和講法語的人一樣多。但我覺得他們談的事情和我們四十年前談的沒什麼不同,隻是他們談的不是莫奈而是畢加索;不是紀堯姆·阿波裏耐,而是安德烈·布雷東。我的心飛向他們了。
當我在巴黎住了兩周左右的時候,一天晚上我坐在圓頂咖啡館,由於露台擁擠,我不得不占了前排的一張桌子。天氣晴朗而暖和。法國梧桐新葉初長,空氣中散發著巴黎所特有的那種悠閑爽快、自由自在的氣息。我感到安詳自若,但並非昏昏欲睡,倒還有點興奮。突然一個人走過我身邊,停下,咧著嘴衝我直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說:“你好!”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又高又瘦。他沒戴帽子,一頭蓬鬆的深棕色頭發,非剪一剪不可了。他的上唇和下巴被濃密的棕色胡須遮住了。他的額頭和脖子曬得很黑。他身穿一件領口磨損了的襯衣,沒打領帶,棕色的上衣也已磨得露了線,下身穿一條破舊的灰色寬腿褲。他像個流浪漢,我完全肯定自己從未見過他。我估計他是個失敗者,在巴黎墮落了,我猜想他會編出一段命運不濟的故事,騙取我的幾個法郎去吃頓飯、租張床。他站在我的麵前,兩手插在口袋裏,露出潔白的牙,深色的眼睛裏顯出頑皮的神色。
他說:“你不記得我了?”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你。”
我已準備給他二十法郎,但我不允許他冒充和我相互認識。
“萊雷。”他說。
“老天爺!快坐下!”他嘿嘿地笑著走向前來,在我桌旁的那個空位上坐下。“喝點什麼吧。”我招呼侍者過來,“你長了這滿臉胡子,叫我怎麼能認出你來?”
侍者來了,萊雷點了一杯桔子水。現在我看著他,便記起他兩眼的特點是眼珠與瞳孔一樣黑,因此色彩既強烈又不透明。
“你到巴黎多久了?”我問。
“一個月。”
“打算住下去嗎?”
“住一陣。”
我問這些問題時,腦子飛快地運轉。我留意到他褲腿的翻邊已經破了,上衣的兩肘部位穿了洞。他顯得和我在東方碼頭上見到的流浪漢一樣貧窮。在那些日子裏,人們很難忘記經濟蕭條,我猜想是不是二九年的經濟危機使他一無所有了。我不希望是這樣,我不喜歡旁敲側擊,便直接問他。
“你潦倒了嗎?”
“不,我很好。你怎麼會這樣想?”
“瞧,你看起來好像吃不上一頓飽飯,你身上穿的那些東西隻能扔到垃圾桶裏去。”
“有這麼糟糕嗎?這我可沒想到。其實我一直想給自己買點七七八八的東西,卻好像總是閑不下來去置辦。”
我認為他是不好意思,或者是出於自尊,但我看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要忍受這種胡說八道。
“別傻了,萊雷。我不是百萬富翁,可我並不窮。你要是沒錢用,我可以借給你幾千法郎。那不會讓我破產。”
他大笑起來,說道:“非常感謝你,可我並不缺錢。我的錢花不完。”
“盡管發生了經濟危機?”
“噢,那對我沒有影響。我的錢都買了政府公債。我不知道那些債券是否已經貶值,我沒打聽過,但我確實知道山姆大叔像老派的體麵人一樣繼續按支票如數付款。其實我在過去幾年極少花錢,一定攢了不少。”
“那你是從哪裏來的?”
“印度。”
“噢,我聽說你到過那裏。伊莎貝爾告訴我的。聽說她認識你在芝加哥存款那家銀行的經理。”
“伊莎貝爾?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昨天呀。”
“她不會是在巴黎吧?”
“她就在巴黎。她住在埃略特·坦普爾頓的公寓裏。”
“太好了!我真想去看她。”
雖然在我們說這些話時我密切地觀察他的眼睛,但我隻看出了一種自然的驚訝和愉快,卻沒有更複雜的感情。
“格雷也在那裏呢。他們結婚你知道吧?”
“知道,鮑勃叔叔——尼爾森博士,我的監護人,寫信告訴我了,可他在幾年前去世了。”
我突然想到,這樣一來,他和芝加哥以及那裏的朋友之間的僅有的聯係就斷了,他大概對那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告訴他伊莎貝爾生了兩個女兒,告訴他亨利·馬圖林和路易莎·布萊德雷去世了,告訴他格雷破產了,而埃略特對他們慷慨相助。
“埃略特也在這裏?”
“不在。”
四十年來第一次,埃略特沒在巴黎過春天。盡管他看上去還不到七十歲,但現在確實有這把年紀了,和這個年紀的人常有的情況一樣,有些日子他會感到疲憊和不適。他一點一點地放棄了各種運動,隻剩下散步。他擔心自己的健康,他的醫生每星期來看他兩次,在兩個屁股蛋上輪流插入皮下注射針,注入當時的時髦注射劑。每當吃飯時,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外邊,他總要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小金盒,從裏麵取出一片藥,如同舉行宗教儀式一般,先吸一口氣,再把藥咽下去。他的醫生曾建議他去蒙特卡提尼治療,那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個礦泉療養地。後來他提出去威尼斯找一個在設計上適合於他那羅馬式教堂的聖洗池。他沒來巴黎,已不如過去那麼遺憾,因為他覺得巴黎的社交一年比一年使他更加不滿。他不喜歡老年人,他應邀赴宴時見到的人都和他年紀相仿,他就會生氣。而年輕人他又覺得乏味。他建的那座教堂的裝修現在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興趣。在這裏,他能充分發揮根深蒂固的熱情購買藝術品,充分相信這麼做是為了上帝的榮光。他已在羅馬發現了一座蜂蜜色石頭製造的早期祭壇,又在佛羅倫薩用半年時間討價還價,想要買下錫耶尼斯畫派的三幅套畫,以鋪在祭壇之上。
接著萊雷又問我格雷是否喜歡巴黎。
“我恐怕他在這裏會有點失落感。”
我試圖向他解釋格雷為什麼會令我吃驚。他聽我講的時候,眼睛盯著我的臉,陷入沉思,那種一動不動的凝視,使我不知為何會覺得他不是用耳朵聽我講話,而是用內在的某種更敏感的聽覺器官傾聽。這很古怪,但令人不很舒服。
“不過你會親眼見到的。”我說。
“是的,我很想見他們。我想我會從電話簿裏找到住址。”
“不過,如果你不想把他們嚇得靈魂出竅,不想把孩子嚇得大哭大叫,我想你最好還是
先去剪剪頭發,把胡子刮掉。”
他笑著說:“我想到了這一點。沒必要讓我自己引人注目。”
“與此同時你也得買套新衣。”
“我想我穿得有點破舊了。我離開印度時發現隻剩下身上穿的這套衣服了。”
他望著我身上的服裝,問我是誰做的,我告訴了他,但又補充說,此人在倫敦,所以對他沒多大用處。我們放下這個問題,他又開始談到格雷和伊莎貝爾。
“我見他們很多次了,”我說,“他們在一起很快活。我還沒機會跟格雷單獨交談,反正我敢說他不會跟我談伊莎貝爾,但我知道他對伊莎貝爾傾注了全部感情。平靜時他的臉色有點陰沉,眼光疲憊,但他望著伊莎貝爾的時候,眼裏就有一種非常溫柔體貼的神情,有點令人感動。我覺得在整個困難時期,伊莎貝爾都像巨石一樣站在他身邊,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欠了伊莎貝爾多大的恩情。你會發現伊莎貝爾變了。”我沒有告訴萊雷,伊莎貝爾變得前所未有的漂亮了。我不確定他是否具有洞察力,看出從前那個高大結實的漂亮女孩,已經把自己變成了極為優雅、嫻熟而精致的婦人。有些男人認為藝術對女人天性提供的幫助是一種冒犯。“她對格雷很好。她煞費苦心地讓格雷恢複自信心。”
可是天色漸漸黑下來,我問萊雷願不願和我沿著那條大道走一走,並和我共進晚餐。
“不,我想還是不去了,謝謝!”他答道,“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來,友好地點了點頭,走出去上了人行道。
4
第二天我見到了格雷和伊莎貝爾,告訴他們我見到了萊雷。他們和我一樣驚訝。
“能見到他太好了!”伊莎貝爾說,“我們要馬上給他打電話。”
這時我才記起,我當時忘了問他住在什麼地方。伊莎貝爾把我好一通埋怨。
“即使我問了他,也很難說他會告訴我,”我笑著為自己辯解,“或許是我的下意識讓我沒有問他。難道你忘了他從來不喜歡把住址告訴別人嗎?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可能會在任何時候走進來的。”
“他倒是這樣的人,”格雷說,“哪怕是在從前,也總是算不到他會不會在你希望他去的地方。他今天在這裏,明天去了別處。你看見他在一個房間裏,想過一會兒去跟他打個招呼,可是當你轉過身來時,他已經不見了。”
“他總是要把人氣死,”伊莎貝爾說,“這點不承認也不行。我想我們隻好等著,等到他適合露麵的時候。”
那天他沒來,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還沒來。伊莎貝爾指責我編故事拿他們開心。我向她擔保沒說瞎話,並設法解釋萊雷為什麼還不露麵。但他們難以置信。在我內心,我也擔心萊雷經過深思熟慮,可能已打定主意不想見格雷和伊莎貝爾,又離開巴黎去什麼地方漫遊去了。我已經有一種感覺,他不會在任何地方紮根,卻總是準備為了他感到恰當的原因而立即出發。
他終於來了。那天下著雨,格雷沒去蒙特豐泰因。我們三人在一起,伊莎貝爾和我在喝茶,格雷呷著威士忌和梨酒,這時管家把門打開,萊雷走了進來。伊莎貝爾大叫一聲,跳起身來,投入他的懷抱,親他的雙頰。格雷那又胖又紅的臉變得更紅了,他激動地絞著雙手。
“嘿!見到你真高興,萊雷!”格雷說,他的聲音由於激動而卡住了。
伊莎貝爾咬著嘴唇,我看得出她是在克製自己不哭出來。
“喝一杯,老夥計。”格雷顫聲說道。
我被他們看到這位遊子時的欣喜而感動了。萊雷發覺自己在他們心目中如此重要,一定很愉快。他高興地笑了。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完全能夠自製。他留意到了茶具。
“我喝茶吧。”他說。
“噢,天哪,你別喝茶,”格雷嚷道,“咱們喝一瓶香檳吧。”
“我寧願喝茶。”萊雷笑著說。
他的鎮靜在其他人身上產生了可能是他所期望的效果。他們平靜下來,但仍然以疼愛的目光看著他。我並不是暗示萊雷是以無禮的冷漠態度來回應他們自然的感情流露;相反,他的親切可愛盡如人意;但我意識到他的態度中有一種東西,我隻能將之描述為保持距離,我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
“你為什麼不馬上來看我們,你這可恨的家夥?”伊莎貝爾假裝生氣地喊道,“五天來我老是把身子探出窗外看你來沒來,每次門鈴一響,我的心就跳到了嘴裏,我還得想盡辦法把它咽回去。”
萊雷嘿嘿一笑,說道:“毛姆先生告訴我,我的模樣太嚇人,你家的用人決不會放我進門。我飛去倫敦買了幾件衣服。”
“你沒必要那麼做,”我笑道,“可以到普蘭當商店或貝爾·雅爾丹尼埃商店去買成衣。”
“我想既然要辦這件事,最好還是辦得漂亮一點。我有十年沒有買過歐洲服裝了。我找到了你的那位裁縫,說我三天內要有一套衣服,他說需要兩個星期,於是我們妥協為四天。我一小時前才從倫敦回來。”
他穿了一套藍色毛嗶嘰服裝,非常適合他那瘦長的身材,裏麵穿了一件軟領白襯衣,打了一條藍色的絲綢領帶,腳穿一雙棕色皮鞋。他把頭發剪短了,剃掉了臉上的須毛。胡子也刮了。他不僅顯得整潔,而且衣著入時。他完全變了樣。他很瘦;他的顴骨更突出了,他的太陽穴更凹陷了,他那深陷於眼窩的眼睛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大;但盡管如此,他看起來很帥;的確,由於他那曬得很黑的沒有皺紋的臉,他顯得驚人地年輕。他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是三十出頭,但格雷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而萊雷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十歲。格雷的動作由於身軀龐大顯得遲緩而有點笨拙,但萊雷的動作卻輕快而從容。他的態度有點孩子氣,快樂而自信,歡欣、喜悅,但依然有一種安詳,那是我特別有感觸的,而且是在我對少年萊雷的記憶中所沒有的。他們的談話毫無阻礙地滔滔而出,這在擁有那麼多共同回憶的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隨著談話的進行,由於格雷和伊莎貝爾時而講出一些芝加哥的消息,加上天南海北的瑣碎閑談,輕快的笑聲,我印象中存留的是,在萊雷身上,盡管他的笑聲是坦率的,盡管他以明顯的愉悅聽著伊莎貝爾嘰嘰喳喳的閑聊,但他的態度中有一種奇怪的超然。我並非覺得他是在表演,他的態度很自然,不可能是演戲,他的真誠是顯而易見的;我隻是感到他有一種內在的東西,總是奇怪地保持著距離,我不知道究竟是應該稱之為意識,稱之為情感,還是稱之為力量。
兩個女孩被帶了進來,被介紹給萊雷,她們禮貌地微微屈膝,給萊雷行禮。他伸出手來,以迷人的親切溫柔的眼光看著她們。她們握住他的手,嚴肅地盯著他。伊莎貝爾快活地告訴萊雷,說她們的功課學得很好,然後給了她們每人一塊曲奇餅,叫她們出去,並說:“你們上床後,我會來給你們讀十分鍾書。”
伊莎貝爾在那一刻不想有人打斷她見到萊雷的愉悅。兩個小女孩走到父親那裏道晚安。看到那個大漢的紅臉上閃耀著愛的光輝,把兩個孩子摟在懷裏親吻,真是令人陶醉。誰都忍不住要看著他自豪地寵愛兩個女兒,當她們走開之後,他轉向萊雷,嘴上掛著甜蜜溫和的笑容,說道:“她們不是壞孩子,對吧?”
伊莎貝爾投給他深情的一瞥,說道:“如果我由著格雷,他會把她們慣壞的。那頭大獸會給孩子們喂魚子醬和鵝肝餅,卻讓我挨餓。”
格雷笑吟吟地看著她,說:“你撒謊,你心知肚明。我崇拜你踩過的土地。”
伊莎貝爾眼裏又回報以笑意。她知道格雷崇拜她,並為此而高興。幸福的一對!
伊莎貝爾堅持要我們留下進餐。我認為他們三個人寧願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一起吃飯,便找借口要走,但伊莎貝爾充耳不聞。
“我會讓瑪麗往湯裏再加一根胡蘿卜,就夠四個人吃了。做了一隻雞,你和格雷可以吃雞腿,萊雷和我吃雞翅,瑪麗可以把蛋奶酥做得足夠大,夠我們所有的人吃。”
格雷似乎也要我留下來,於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在我們等待吃飯的時間裏,伊莎貝爾把我已經對萊雷簡介過的情況又從頭到尾給他講了一遍。盡管她盡可能快活地講述那段可悲的故事,格雷的臉上還是顯出了鬱悶的陰沉。伊莎貝爾設法讓他振作起來。
“反正現在都已經過去啦。我們站穩了腳跟,我們還有前途。情況一旦好轉,格雷會找份極好的工作,賺他幾百萬!”
雞尾酒送來了,兩杯酒下肚起了些作用,讓那可憐的家夥提起了精神。我看到萊雷雖然取了一杯酒,卻幾乎沒碰。格雷不善於觀察,又遞給他一杯,他拒絕了。我們洗了手,坐下吃飯。格雷叫人上一瓶香檳,可是當管家要給萊雷斟酒時,萊雷對管家說他不要酒。
“噢,你一定要喝一點!”伊莎貝爾嚷道,“這是埃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隻讓非常特殊的客人喝這種酒。”
“實話對你說,我寧願喝水。在東方住了那麼長時間之後,喝到安全的水真是一種享受。”“今天是個好日子嘛。”
“那好,我喝一杯。”
正餐做得很好,但伊莎貝爾和我都留意到萊雷吃得很少。我想伊莎貝爾覺察到了話都是她自己在說,萊雷隻能聽,沒機會插嘴,所以現在她開始詢問萊雷,他在他倆分手之後的十年裏都幹了些什麼。萊雷以他熱誠的坦率回答問題,卻說得那麼含糊,並沒有告訴我們多少內容。
“噢,你們知道,我一直到處遊蕩。我在德國過了一年,有時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我還在東方漫遊過一陣。”
“你這次是從什麼地方回來?”
“印度。”
“你在那裏呆了多久?”
“五年。”
“你過得有意思嗎?”格雷問,“打過老虎嗎?”
“沒有。”萊雷笑著回答。
“那麼五年時間你一個人究竟在印度幹什麼?”伊莎貝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