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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十年我既沒有見過伊莎貝爾也沒有見過萊雷。我仍然見到埃略特,並且由於我在稍後將要告訴讀者的原因,我和他見麵比以前更頻繁了,並不時地從他那裏聽說伊莎貝爾的情況。但是關於萊雷,他無法告訴我任何事情。
“就我所知,他仍然住在巴黎,但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們不在同樣的圈子裏活動。”他不無自滿地補充說,“非常令人痛心的是,他潦倒得不成樣子了。他出身很好。如果他願意聽從我的安排,我肯定能夠把他培養得像個樣子。總之伊莎貝爾是幸運地躲過一劫了。”
我的熟人圈子不如埃略特那麼嚴格,在巴黎我認識不少人,是他認為根本不該結交的。在我每次短促但並非不頻繁的居留期間,我向這些人當中的某甲或某乙打聽是否碰到過萊雷,或是否有他的消息;少數人跟他有過點頭之交,但誰也不能聲稱跟他有深交,因此我找不到一個人能給我提供萊雷的消息。我前往他常去吃正餐的餐館,卻發現他很長時間沒去吃飯了,他們認為他肯定是已經離開了此地。我在蒙帕納斯大街上的每個咖啡館都沒見過他,而住在附近的人一般是會去這些咖啡館的。
伊莎貝爾離開巴黎後,萊雷原打算去希臘,但他放棄了這個計劃。他究竟在幹什麼,他在多年以後才告訴我,但我覺得應該現在就講出來,因為盡可能按照時間順序來敘述事情,是更為方便的。他在夏季待在巴黎,不喘息地用功,直到深秋。
“那時覺得自己需要合起書本休息一下了,”他說,“我兩年來一直是每天用功八到十個小時。於是我去一個煤礦幹活。”
“你去哪裏幹活?”我嚷道。
他見我如此吃驚,便笑著說:“我認為幹幾個月體力活對我會有好處。我覺得這會使我有機會整理自己的思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沉默著。我不知道他采取這個出人意料的步驟,其原因究竟是否隻有這一個,也不知道他這樣做,究竟是否跟伊莎貝爾拒絕嫁給他有關。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對伊莎貝爾的愛有多深。大多數人在戀愛時,會想出各種理由來使自己相信,隻有為所欲為才是明智的,我認為這就是會有那麼多災難性婚姻的原因。他們就像有些人,把自己的事情交給某個他們明知是騙子但碰巧又是他們密友的人去擺布,因為他們不肯相信騙子首先是騙子,其次才是朋友。他們深信,不論這騙子對別人是多麼不誠實,但對他們是不會如此的。萊雷足夠堅強,能夠拒絕為了伊莎貝爾的緣故而犧牲自認為應該過的生活,但他有可能在失去伊莎貝爾之後,感到的痛苦比他預料的更加難以忍受。也許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他既想吃掉蛋糕,又要蛋糕還在手裏。
“哦,請講下去。”我說。
“我把書和衣服打包在兩個箱子裏,送到美國運通公司存放起來。然後把一套換洗衣服和一些日用織品塞進旅行袋,就出發了。我的希臘語老師有個妹妹嫁給了朗斯附近一個煤
礦的經理,老師給我寫了一封給他的介紹信。你知道朗斯嗎?”
“不知道。”
“它在法國北部,離比利時邊界不遠。我隻在那裏住了一宿,住在車站旅館,第二天我乘慢車到了那座煤礦的所在地。你到過礦區村莊嗎?”
“在英國到過。”
“嗯,我想是大致相同的。有礦,有經理樓,有一排排整齊的兩層小樓,全一樣,一模一樣,單調極了,使你心往下沉。有一座教堂,還算新,很難看,還有幾間酒吧。我到達時天氣陰冷,下著小雨。我走到經理辦公室,把介紹信交給他。經理是個兩頰泛紅的矮胖男人,看他那副樣子,一定很會享受食物。他們缺少工人,許多礦工在戰爭中陣亡了,有很多波蘭人在那裏幹活,我想總有兩三百人吧。他問了我一兩個問題,他不大喜歡我是個美國人,他好像認為這不是味兒,但他的妻兄卻在信裏講了我的好話,總之他還是高興地留下了我。他想給我安排個地麵上的工作,但我告訴他我要到井下幹活。他說如果我過去沒有幹過,我會覺得井下幹活很苦,但我告訴他我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於是他說我可以給一名礦工當助手。其實那是小孩幹的工作,但男孩人數不多,輪不過來。他這人很不錯;他問我是否去找過出租屋,我告訴他還沒找,於是他在一張紙上寫了個地址,對我說,如果我去那個地方,那所房子的女主人會給我一個床位。她是一名陣亡礦工的遺孀,她的兩個兒子都在煤礦幹活。
“我提起旅行包,按地址走去。我找到了那幢房子,為我開門的是個瘦高個子的婦女,頭發斑白,兩眼又黑又大。她五官端正,肯定有過很漂亮的時光。除去缺了兩顆門牙之外,她當時並不顯得多麼衰老。她告訴我她沒有空房,但她有個雙床房租給了一個波蘭人,我可以睡那張空床。樓上的兩個房間,她的兩個兒子住一間,她住另一間。她給我看的房間在一樓,我想那原來是當客廳用的;我當然喜歡單獨住一間房,但我想還是不要太講究為好;蒙蒙細雨已經變成了綿綿小雨,我已被淋濕了。我不想再跑路,以免被雨淋透。於是我說那正合我的需要,我住進去了。他們把廚房當客廳,裏麵有一對快要散架的扶手椅。院子裏有個煤棚,也是浴室。兩個男孩和那個波蘭人已經把午餐帶到工地,但女主人說中午我可以跟她一起吃飯。後來我坐在廚房抽煙,她繼續幹活,一邊給我講她自己和她家的情況。那三人下班後回來了。波蘭人先回,然後是兩個男孩。波蘭人穿過廚房時,女房東告訴他,我要分享他的房間,他對我點點頭,一語未發,從爐架上提起一把大壺,上煤棚洗澡去了。那兩個男孩身材頎長,盡管臉上有煤塵,仍然顯得很帥,看上去挺友好。他們把我看作怪物,因為我是美國人。其中一個十九歲了,幾個月後要去服兵役,另一個十八歲。
“波蘭人轉來了,接著兩個孩子去洗澡。這個波蘭人和所有波蘭人一樣有個難念的波蘭名字,但他們都叫他科斯蒂。他是個大個子,比我高兩三英寸,塊頭壯實。他臉上多肉,麵色蒼白,鼻子寬扁,嘴大。他的眼睛是藍色的,由於他未能將眉毛和眼睫毛上的煤屑洗掉,他看起來像化了妝。黑色的睫毛使他那雙藍眼顯得有點嚇人。他是個醜陋而粗野的家夥。兩個男孩換了衣服就出門了。波蘭人繼續坐在廚房裏,抽煙鬥,看報。我衣袋裏有本書,於是我把它掏出來,也開始閱讀。我留意到他看了我一兩眼,很快他放下了報紙,問道:‘你在看什麼?’
“我把書遞給他,讓他自己看。那是一本《克裏夫斯公主》,是我在巴黎火車站買的,因為書很小,可以放進衣袋。他好奇地看了看書,又看看我,把書還給我。我注意到他嘴唇上有譏諷的笑容。
“‘你喜歡這本書?’
“‘我覺得它很有趣,甚至吸引人。u0027
“‘我在華沙上學時讀過它。我覺得乏味極了。u0027他法語講得很好,幾乎不帶一點波蘭口音,‘現在我隻看報,看偵探小說,別的一概不看。u0027
“迪克勒克夫人,就是我們那位老太太的名字。她一邊照看為晚飯燉的湯,一邊坐在桌邊織補襪子。她告訴科斯蒂,我是煤礦經理派給她的,又把我覺得合適告訴她的事情複述了一遍。科斯蒂傾聽著,抽著煙鬥,兩隻藍閃閃的眼睛看著我。他的眼光有力而精明。他問了幾個有關我個人的問題。當我告訴他我以往從未在煤礦幹過活時,他的嘴唇又裂開了,浮現出譏諷的笑容。
“‘你不知道你會吃什麼苦頭。隻要有別的活可幹,誰也不會到煤礦來幹活。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你在巴黎的時候住在哪兒?’
“我告訴了他。
“‘有段時間我每年都去巴黎,不過我老是待在格朗茲大街。你到過拉律飯店嗎?那是我最喜歡的餐館。u0027
“這使我有點吃驚,因為,你知道,那裏可不便宜。”
“太不便宜了。”
“我猜想他看出了我的驚訝,因為他再次衝我嘲諷地一笑,但顯然認為沒必要進一步解釋。我們繼續東拉西扯地聊天,接著兩個男孩回來了。我們吃晚飯,飯後科斯蒂問我是否願意和他一塊上酒館去喝啤酒。那酒館隻是一個稍大一點的房間,一頭有個吧台,還有許多大理石桌麵的桌子,周圍擺著木椅。有一架機械鋼琴,有人朝繳幣縫裏塞進去了一個硬幣,它正在彈奏一支舞曲。除我們以外,隻有三張桌子有人占座。科斯蒂問我會不會玩畢洛特。我跟幾個大學裏的朋友學過這種遊戲,所以我說我會玩,於是他提議我們玩遊戲賭啤酒。我同意了,於是他叫人把牌拿來。我輸了一杯啤酒,又輸了一杯。然後他提議賭錢。他總拿好牌,而我總是運氣不好。我們下的賭注很小,但我輸了好幾法郎。贏錢和啤酒使他興致很高,於是他高談闊論。根據他的言談舉止,我很快猜出他受過教育。當他又講到巴黎時,他問我是否認識某某、某某美國女人,那些女人我是在埃略特家認識的,當時路易莎阿姨和伊莎貝爾住在埃略特家裏。他好像比我還要熟悉她們,我奇怪他怎麼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時間並不晚,但我們得在破曉時起床。
“‘我們再喝一杯啤酒就走吧。u0027科斯蒂說。
“他小口地喝著啤酒,精明的小眼睛凝視著我。這時我知道他使我想起了什麼,他像一頭凶暴的豬!
“‘你為什麼要來這破煤礦幹活?’
“‘為體驗生活。’
“‘你瘋了,小夥子。u0027他用法語說。
“‘那麼你為什麼在這裏幹活?’
“他聳了聳他那結實笨拙的肩膀,說道:‘我小時候上過貴族軍官學校,上次戰爭中,我父親是沙皇手下的一名將軍,我是個騎兵軍官。我不能容忍畢蘇茨基。我們計劃要幹掉他,但有人把我們出賣了。他抓了我們當中的一些人,把他們槍斃了。我設法及時地逃過了國境。除了外籍軍團或煤礦,我沒有其他去處。在這兩樣苦差事中,我選擇了較好的一樣。u0027
“我已經告訴科斯蒂我將在煤礦裏幹什麼工作,他當時什麼都沒說,可現在,他把手肘擱在大理石桌麵上,說道:‘試試把我的手推回來。u0027
“我了解這種比賽氣力的老辦法,我把手掌貼在他的手掌上。他笑著說:‘幾個星期後你的手就不會這樣柔軟了。u0027我使出所有的力氣推,但對他那巨大的氣力起不了一點作用,他逐漸把我的手推回來,壓到桌上。
“‘你力氣不小,u0027他好心地說,‘沒有多少人能堅持這麼長時間。聽著,我的助手不行,是個弱小的法國人,力氣還沒虱子大。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上工,我會讓工頭把你換給我。’
“我說:‘我很高興和你在一起。你認為工頭會這麼做嗎?’
“‘有報酬就會幹。你能擠出五十法郎嗎?’
“他伸出了手,我從錢包裏取出一張鈔票交給他。我們回去睡覺了。我勞累了一整天,睡得像根木頭。”
“你不覺得那活兒重得可怕嗎?”我問萊雷。
“一開始把我累壞了。”萊雷咧嘴笑道,“科斯蒂買通了工頭,我被派做他的助手。那時候科斯蒂在旅館浴室那麼大的空間裏幹活,你隻能通過一條低矮的隧道到達那個地方,所以你隻能手腳並用地爬過去。那裏麵熱得要命,我們隻穿一條短褲幹活。科斯蒂那肥白的大軀幹上,有某種令人極為惡心的東西;他看起來像隻巨大的鼻涕蟲。風動剪的吼叫聲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震耳欲聾。我的工作是收攏他挖下的煤塊,用筐子裝起來,經隧道把筐子拖到洞口,在那裏會有人把煤塊裝進貨車廂,每隔一段時間,列車會在駛往升降機的途中經過這裏。這是我平生見過的唯一煤礦,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最合適的辦法。在我看來這並不專業,而且是累死人的工作。幹到一半時間,我們停下來休息,吃午飯,抽煙。一天的活幹完之後,我並不遺憾,天啊,洗個澡真是舒服!我覺得我再也無法把腳洗幹淨了;它們和墨水一般黑。當然我的雙手起泡了,疼得要命,但它們又恢複正常了。我習慣了這份工作。”
“你堅持幹了多久?”
“那份活他們隻雇我幹了幾個星期。把煤運到升降機那兒去的車皮,是由一輛拖拉機牽引的,司機不怎麼懂機修,引擎總出毛病。有一次他開不動了,不知所措。嘿,我是個相當不錯的機修工,於是我去看看,用了半小時就把引擎修好了。工頭把這件事告訴經理,經理把我叫去,問我會不會修汽車。結果是他給了我機修工的工作;這活兒當然挺單調,可是不費力,而且由於不再會有引擎方麵的問題,他們很喜歡我。
“科斯蒂在我離開他時難受極了。我適合於他,而他習慣了我。我跟他混得很熟了,整天跟他一起幹活,晚飯後和他一起去小酒館,還和他共住一屋。他是個有趣的家夥。他是會對你產生吸引力的那種人。他不跟波蘭人混在一起,我們不上波蘭人去的咖啡館。他忘不掉自己是個貴族,當過騎兵軍官,他把那些人當作垃圾。這自然引起他們的怨恨,但他們無可奈何;科斯蒂強壯如牛,要是打起來,無論動不動刀,對方六個人一起上,他都能對付得了。盡管如此,我也認識了他們當中的幾個人,他們告訴我,科斯蒂的確在一個優秀團隊裏當過騎兵軍官,但他說他是由於政治原因離開波蘭,那是謊話。他在華沙被踢出了軍官俱樂部,並被革職,因為他在牌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現場。他們告誡我不要和他玩牌。他們說那就是他躲著他們的原因,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底細,不會跟他玩牌。
“我老是輸錢給他,輸得不多,你懂的,一晚隻輸幾法郎,但是當他贏的時候,他總是堅持要付酒錢,所以其實等於沒有輸贏。我原以為我隻是一段時間手氣不好,或者是牌技不如他。但從那以後,我開始睜大眼睛,我完全肯定他在出老千,可你知道嗎?哪怕是要了我的命,我也看不出來他是怎麼做到的。老天,他真聰明!我知道他總不能每次都拿最好的牌。我像隻山貓一樣盯著他。他像狐狸一樣狡猾,我猜他已經看出有人把他的老底透給了我。一天夜裏,我們玩了一會兒之後,他看著我,臉上帶著那種有幾分冷酷的譏諷的笑容,那種他唯一能夠做出來的笑容,說道:‘要我給你露幾手嗎?’
“他拿起整副牌,要我報出一張牌的名稱。他洗牌,要我從中抽出一張;我抽了,抽出的正是我說的那張牌。他又表演了兩三個把戲,然後問我玩不玩撲克牌。我說我玩,他便給我發了一手牌。當我看牌時,我發現我有四個尖和一個王。他問道:‘你有這手牌,會願意大賭一把,對吧?’我答道:‘押上全部籌碼!’
“‘你上當了。u0027他攤開他給他自己發的那手牌。那是同花順。怎麼能夠弄成這樣,我到現在也想不通。他見我驚愕,便笑著說:‘如果我為人不誠實,我早就讓你把襯衣都輸掉了。’
“‘你還沒有這麼狠心地算計我。u0027我笑著說。
“‘贏點雞食而已。不夠到拉律飯店吃頓飯。u0027
“我們每天夜裏仍然玩得很開心。我下了結論,他出老千主要是為了取樂,而不是全為騙錢。他故意把我當傻瓜耍,這給了他一種奇怪的滿足感。我覺得,他知道我在留心他耍什麼手法,卻看不出其中的破綻,他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樂趣。
“不過那隻是他的一方麵,使我對他產生深厚興趣的是他的另一麵。我覺得這兩方麵是格格不入的。盡管他誇口,除了報紙和偵探小說之外他什麼都不讀,但他卻是個有教養的人。他健談,尖刻,嚴厲,冷嘲熱諷,但聽他講話你會振奮。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在床的上方掛了耶穌受難像,每個禮拜天他按時去做彌撒。星期六晚上他總是大醉一場。我們去的那家小酒館當時總是塞滿了人,空氣裏煙霧濃烈。那裏有安靜的中年礦工,帶著家人;有成群的年輕人,發生激烈的爭吵;還有些人滿頭大汗,圍著桌子,大叫大嚷地打畢洛特,他們的妻子坐在一旁,靠在他們身後,看他們打牌。人群和吵鬧對科斯蒂產生了奇妙的效果,他會變得一板正經,開始講話,談各種不靠譜的話題,談神秘主義。那時我對此一無所知,僅僅在巴黎讀過梅特林克的一篇論呂斯布洛克的文章。但科斯蒂談到普羅提諾,談到古希臘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丹尼斯,談到鞋匠雅各布·勃默,談到邁斯特·愛克哈特。聽著這個被自己的社會驅逐出來的流浪漢,這個講話尖刻、心懷怨恨的潦倒者,談論萬物的上帝,談論皈依上帝的幸福,令人產生怪誕的感覺。這一切我是前所未聞,我感到困惑而興奮。我仿佛睜眼躺在黑屋子裏的人,突然看見一束光線從窗簾的縫隙射進來,我知道我隻須將窗簾拉開,沐浴在晨曦中的田野就會展現在我麵前。但是如果我試圖在他清醒時叫他繼續談這個話題,他會對我大發雷霆。他會兩眼射出凶光地吼叫說:‘當時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我現在怎麼可能知道我在那時談論了什麼話題呢?’
“可我知道他在撒謊。他完全清楚他當時談論了什麼。他知識淵博。當然他是喝醉了,但他的眼神,他那張醜臉上專注的表情,並不完全是喝了酒才有的。還有喝酒以外的原因。他第一次那樣談話時,說了一些話,我至今沒忘,因為它讓我嚇了一跳;他說世界不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因為空虛隻能產生空虛;世界隻是永恒自然的一種表現;哦,這還不算什麼,可是他接著又說,惡和善一樣,也是神意的直接表現。在那肮髒喧鬧的酒館裏,在那架機械鋼琴演奏的舞曲伴奏中,這聽上去真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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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讀者休息片刻,我現在開始寫新的一節,但我這麼做隻是為了照顧萊雷講話的風格;其實談話並未中斷。我可以借此機會告訴讀者,萊雷講話從容不迫,經常字斟句酌,盡管我肯定不能自詡複述得一字不差,但我已盡力不僅再現他說過的話,還要再現他言談的方式。他的聲音語氣豐富,有一種悅耳的音樂品質;他講話時不做任何手勢,抽著煙鬥,呼出煙霧,時而停下來重新點燃煙鬥,黝黑的雙眼含有一種愉快的而且往往有點古怪的神情,看著你的臉。
“接著春天來了,在那個單調陰沉的鄉下地方,春天來得較遲,天氣依然寒冷多雨;但有時候遇到晴暖的日子,使你很不情願離開地麵上的世界,乘坐搖搖晃晃的升降機下降幾百英尺,和身穿肮髒工裝的礦工擠在一起,鑽進大地的肚腹。春天真的來了,但她似乎來得羞羞答答,來到這片陰冷肮髒的風景裏,仿佛不知自己是否會受到歡迎。她像一朵花,一朵水仙或百合,開在貧民窟一家窗台上的花盆裏,你會詫異她在這裏幹什麼。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在床上躺著,我們在星期天上午總是睡懶覺,我正在看書,科斯蒂毫沒來由地對我說:
“‘我要離開這裏。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我知道好多波蘭人在夏季會回波蘭去收割莊稼,可現在還不到時候,何況科斯蒂是不能回波蘭的。
“‘你要去哪兒?’我問道。
“‘漂唄。經比利時,到德國,沿萊茵河往下走。我們會找到一個農場,讓我們在那裏呆過夏季。’
“我毫不猶豫地下了決心。我說:‘好主意。u0027
“第二天我們告訴工頭我們不幹了。我找到一個夥計,願意用帆布背包換我的旅行袋。我把用不著的或者背不動的衣服都給了迪克勒克夫人的二兒子,他和我的身材差不多。科斯蒂留下一個旅行袋,把需要的東西裝進他的背包,第二天,喝過老太太給我們煮的咖啡,我們就出發了。
“我們一點也不急於趕路,因為我們知道,至少在幹草該收割之前,我們是不可能被農場雇用的,於是我們一路慢行,經那慕爾和列日,穿過法國與比利時,經亞琛進入德國。我們一天行走不超過十英裏或十二英裏。當我們看到一個村莊覺得順眼,就會在那裏住下。總會有某種旅舍能給我們提供床位,總會有一家酒館能給我們東西吃,能給我們啤酒喝。總的來說我們遇到了好天氣。在礦上呆了好幾個月之後,我很高興來到了寬敞的露天。我沒有想到,我以前竟然從未意識到一片綠草地是這麼好看,而一棵樹,在葉子還沒長出來之前,在枝頭已輕蒙上一層薄薄的綠霧時,會是這麼地可愛。科斯蒂開始教我講德語,我認為他的德語講得和法語一樣好。我們長途跋涉,他教我如何用德語稱呼路上遇到的各種事物,如牛、馬、人,等等,然後讓我複述簡單的德語句子。這樣一來時間就流逝得很快,當我們進入德國時,我至少能用德語說出我想要的東西了。
“如果我們要去科隆,就要繞點路,但科斯蒂堅持要去那兒,他說是為了那一萬一千名處女。我們到了科隆,他便縱酒狂歡。我有三天沒有見著他,當他回到我們在那種帶家具的工人出租屋租下的房間時,他的脾氣很糟糕。他和人打架了,有隻眼睛發青,嘴唇破了個口子。我可以告訴你,他那樣子可不好看。他一覺睡了二十四小時,然後我們開始順著萊茵河穀走向達姆施塔特,他說那裏的農村很好,我們最有可能找到活兒幹。
“我從未過得那麼快活。天氣一直晴朗,我們漫遊城鎮和鄉村。遇到有風景可看的地方,我們就停下觀賞。哪裏能提供食宿,我們就住下。有一兩次我們睡在閣樓的草堆上。我們在路旁的旅舍就餐,當我們進入葡萄酒之鄉時,我們就放棄啤酒改喝葡萄酒。我們在喝酒的酒館裏跟人們交朋友。科斯蒂有一種粗獷的快活勁頭,贏得了他們的信任,他跟他們玩斯卡特,那是一種德國牌戲,他用虛張聲勢的玩笑話欺騙那些人,用他們愛聽的粗俗笑話逗他們開心,所以他們把鋼幣輸給了他都不很在意。我跟他們交談,練習德語。我在科隆買了一本英德會話語法小冊子,我的進步很快。接著到了晚上,科斯蒂把兩升白葡萄酒喝進肚子裏,他就會以病態的方式談論從孤獨飛向孤獨,談論靈魂的暗夜,談論造物與基督融為一體的最終喜悅。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們走過風景明媚的田野,青草還帶著露水,我試圖讓他給我多講一些,他便大發雷霆,差點把我揍一頓。
“‘閉嘴,你這笨蛋!u0027他說,‘幹嗎要聽那些胡說八道?來,我們繼續學德語吧。’
“一個有汽錘般的拳頭並且會毫不思索出手揮拳的人,你是無法跟他爭論的。我見過他盛怒時的樣子。我知道他會把我揍得半死,扔進溝裏,我無法肯定當我不在屋時他會不會把我的衣袋掏光。我看不懂他這個人。當葡萄酒使他放鬆了舌頭,當他說到必須避諱的神聖時,他扔棄了他平時使用的粗魯下流的語言,如同脫下了他在礦井裏所穿的肮髒的工裝,他講得很出色,甚至雄辯。我無法相信他是在講假話。我不知我怎麼會突然想到,他去幹那份繁重野蠻的煤礦工作,是為了克製肉體的欲望。我覺得他憎恨自己碩大粗野的軀體,想折磨它,而他的出老千,他的冷酷與他的殘忍,則是他意誌的反叛,針對——哦,我不知道你會怎樣稱呼它,我覺得是針對一種根深蒂固的神聖本能的反抗,是針對令他恐懼又使他著迷的對上帝的向往之心的反抗。
“我們不急不忙,春天快要過去了,樹木已長滿綠葉。葡萄園裏的葡萄開始豐滿。我們盡可能在鄉下的土路上行走,路上的塵土愈來愈厚。我們到了達姆斯塔特附近,科斯蒂說我們該開始找活幹了。我們的錢越來越少。我口袋裏有六張旅行支票,但我打定主意,隻要還過得去,就決不動用它們。當我們看到一所顯得有希望的農舍,我們便停下,詢問要不要雇兩個人。我敢說我們的樣子並不招人待見。我們風塵仆仆,渾身汗汙。科斯蒂像個可怕的惡棍,我覺得自己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我們一次又一次被拒之於門外。在一個地方,那農夫說他可以留下科斯蒂,但不要我,科斯蒂說我倆是好夥計,不願分開。我叫他先留下,但他不肯。我感到驚訝。我知道科斯蒂喜歡上我了,不過我想不出原由,因為我一開始就不是對他有用的那種人,但我絕沒有想到他對我喜歡的程度足以使他為了我而拒絕一份工作。當我們繼續前進時,我感到有了良心負擔,因為我其實並不喜歡他,事實上我覺得他有些可惡。可是當我想說幾句話來表明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高興時,他對我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