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們終於時來運轉了。我們剛穿過坐落在窪地裏的一個村莊,就來到了一所布局淩亂的農舍,看上去覺得不錯。我們敲門,開門的是個女人。我們和通常一樣自我推薦。我們說我們不要工資,隻要管吃管住就願意幹活。令我驚訝的是,那女人居然沒有衝著我們的臉把門砰然關上,而是叫我們等著。她對屋子裏的什麼人呼喊,很快出來了一個男人。他盯住我們看了好一陣,問我們是從哪裏來的。他要看我們的證件。當他看到我是美國人,又盯了我一陣。他好像不大高興我是美國人,但他總算讓我們進屋去喝杯葡萄酒。他把我們領進廚房,我們坐了下來。那女人拿來一把大肚酒壺和幾隻玻璃杯。那男人對我們說,他雇的那個人被一頭公牛頂傷了,在醫院裏住著,在收割完畢前什麼也幹不了。那麼多男人陣亡了,其餘的人進了萊茵河流域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的工廠,想雇個勞力真比登天還難。我們了解這種情況,這是我們的勝算。嗨,還是長話短說吧,他說他願意雇用我們。農舍裏有的是地方,但我想他不願意我們住在裏邊;總之他告訴我們幹草棚裏有兩個床位,那就是我們睡覺的地方。

“活兒不算重。有奶牛要照看,有豬要喂;機器有毛病,我們得幹點修理活;可我還是有一些閑暇。我愛氣味芬芳的草地,傍晚常去漫遊遐想。這種生活很不錯。

“這一家子人包括老貝克爾,他的妻子,他的寡婦兒媳和兒媳的孩子。貝克爾是個頭發花白的大塊頭男人,年近五十;他參加過大戰,腿上的一處傷使他到現在還瘸著。這對他傷害很大,他借酒消痛。他通常在睡覺之前喝得酩酊大醉。科斯蒂跟他相當投機,晚飯後他們常常一起去旅店玩斯卡特,大口灌酒。貝克爾夫人原是他家雇的女工。他們把她從孤兒院弄出來,貝克爾在前妻死後不久就娶了她。她比丈夫小了好多歲,某種程度上還算標致,成熟豐滿,雙頰緋紅,頭發漂亮,一副肉欲饑渴的神態。科斯蒂不久便斷定在這裏有所可為。我叫他別犯傻。我們的工作不錯,我們不想失去它。他隻是嘲笑我;他說貝克爾滿足不了妻子,那女人求之不得。我知道,呼籲他的良知也是白搭,但我囑咐他要小心行事;貝克爾也許看不出他在打什麼主意,但還有他的兒媳婦呢,什麼都躲不過那兒媳的眼睛。

“他的兒媳叫埃麗,是個矮壯的年輕女子,遠不到三十歲,黑眼珠,黑頭發,蠟黃色的方臉,一副慍怒的神氣。她仍然在為陣亡於凡爾登的丈夫穿孝。她很虔誠,星期天早晨步行去村子裏做早彌撒,下午又去參加晚禱。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在她丈夫死後出生的。她在吃飯時除了訓斥孩子外,從不講話。她在農場幹一點活,但大部分時間是照看孩子,晚上一個人坐在客廳看小說,讓門開著,以便在哪個孩子哭的時候她能聽見。這兩個女人互相憎恨。埃麗看不起貝克爾夫人,因為她是個棄兒,還當過用人,埃麗還痛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居於發號施令的地位。

“埃麗是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出嫁時從娘家帶來很多嫁妝。她上的可不是村裏的學校,而是去最近的城鎮茨溫根堡上了一所女子高中,受過很好的教育。可憐的貝克爾夫人來農場時才十四歲,如果她能讀寫的話,那也就是她的全部教養了。這是兩個女人之間不和的另一個原因。埃麗不失時機地顯擺自己的知識,貝克爾夫人氣得雙頰通紅,質問這對農夫的老婆有什麼用。接著埃麗就會注視著她那用鋼鏈係著戴在手腕上的她丈夫的身份牌,陰沉的臉上顯出忿忿的神情,說道:‘我可不是農夫的老婆。隻是農夫的寡婦。隻是一位為國捐軀的英雄的寡婦!’

“可憐的老貝克爾不得不停下手裏的活計來維護她們之間的和平。”

“可是他們把你當成什麼人?”我打斷了萊雷的話。

“噢,他們以為我是美軍的逃兵,不能回美國了,不然得坐牢。他們就是這樣來解釋我為什麼不願去旅店跟貝克爾和科斯蒂一塊兒喝酒的。他們認為我不想引人注目,要避免村子裏的警察盤問。埃麗發現我在學德語,便把她上學時的舊課本拿出來,說要教我。於是晚飯後她和我走到客廳,留下貝克爾夫人在廚房。我大聲讀給她聽,她糾正我的發音,並試圖幫我理解我不明其義的單詞。我猜她這麼做主要不是為了幫我,而是為了要壓過貝克爾夫人一頭。

“這段時間,科斯蒂一直想把貝克爾夫人弄到手,卻一無所獲。她是個知趣的快活女人,很樂意跟科斯蒂開玩笑逗樂,而科斯蒂對女人也自有一套。我猜她心裏明白科斯蒂想幹什麼,我敢說她還為此感到高興,可是當科斯蒂開始捏她時,她就叫科斯蒂把手放老實些,還扇了他一個耳光。我敢打賭,那耳光扇得不輕。”

萊雷遲疑了一會兒,有點羞怯地笑了。

“我從來不是那種自以為有女人緣的人,但我突然發現,嗯,貝克爾夫人愛上我了。這使我相當不安。首先,她比我大得多,其次,老貝克爾一直待我們不錯。她在桌上分菜時,我不能不留意到,她分給我的比分給別人的多,並且我覺得,她在尋找機會和我單獨在一起。她會以那樣一種姿態衝我發笑,我覺得你會稱之為挑逗。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並說像我這樣的小夥子在那樣的地方沒有女朋友肯定會感到難受。這種事情你懂的。我隻有三件襯衫,都穿得相當破舊了。有一次,她說我穿這種破爛貨是不體麵的,如果我拿給她,她會給我補補。埃麗聽到了她的話,下一次我們獨處時,她說如果我有什麼東西破了,她會為我縫補。我說破一點沒關係。可是過了一兩天,我發現我的襪子織補好了,我的襯衫釘了補丁,都放回了幹草倉裏我們擱東西的長凳上;但我不知是她們兩人當中哪一位做的。當然我沒有把貝克爾夫人的話當真;她是個天性善良的長者,我想這也許隻是她那方麵對我的慈母之心;但是後來有一天科斯蒂對我說:‘聽著,她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一直沒有機會。’

“‘別瞎說!u0027我對他說,‘她那把年紀可以當我的媽了。’

“‘那有什麼關係?上吧,小夥子,我不會擋道。她不再年輕了,但她是個漂亮女人。’

“‘嘿!閉嘴!’

“‘幹嗎猶豫呢?千萬不要是為了我的緣故!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不怪她。你年輕嘛。我也年輕過。Jeunesse ne dure qu u0027un moment。 u0027

“我不大高興科斯蒂如此確信我不願相信的事情。我不大懂得如何應付這種局麵,接著我想起了各種各樣一直沒有引起我注意的情況。埃麗所講的話,我先前不曾十分留意。但現在我明白了那些話的意思,我斷定她也知道了正在發生的事情。當我和貝克爾夫人碰巧單獨在一起時,她會突然走進廚房。我得到的印象是她在監視我們。我不喜歡這樣。我認為她是想抓住我們。我知道她恨貝克爾夫人,隻要她有半點機會,她就會製造麻煩。我當然知道她抓不到我們,可她不是善茬,我不知道她會編出什麼謊言,灌進老貝克爾的耳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裝得傻乎乎的,看不出女主人在打什麼主意。我在農場很快活,享受那裏的工作,在莊稼收完之前我不想走。”

我禁不住笑了。我想象得到萊雷當時的模樣:穿著綴了補丁的襯衣和短褲,臉和脖子被萊茵河穀灼熱的陽光曬成了褐色,身體細長輕盈,黝黑的雙眼嵌在深深的眼窩裏。我完全相信,看到他這副樣子,那位身居主婦地位的貝克爾夫人,那個白皮膚金發碧眼胸脯飽滿的女人,一定會春心蕩漾。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道。

“嗯,夏季一天天過去。我們在那裏精力充沛地幹活。我們割草,堆草垛。接著櫻桃熟了,科斯蒂和我爬上梯子摘櫻桃,那兩個女人把櫻桃裝到大筐子裏,老貝克爾把它們運到茨溫根堡去賣。接著我們割黑麥。當然牲口總得由我們照料。我們起早貪黑地幹活。我想貝克爾夫人由於無望已經放棄我了;我則對她敬而遠之。我太瞌睡了,晚上讀不了多少德語,晚餐後不久馬上抽身去幹草棚,倒頭便睡。大部分夜晚貝克爾和科斯蒂都去村子裏的旅舍,可我在科斯蒂回來時已經睡熟了。幹草棚很熱,我是裸睡的。

“一天夜裏我被弄醒了。起初我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我隻是處於半醒狀態。我感到一隻熱乎乎的手捂著我的嘴,我意識到有人和我躺在同一張床上,我把那隻手挪開,這時一張嘴貼到了我的嘴上,兩隻胳膊摟住我,我感到貝克爾夫人肥大的胸脯壓著我的身體。

“‘別吭聲,u0027她耳語道,‘別吭聲。u0027

“她緊緊壓著我,她用熱乎乎的豐唇親我的臉,雙手撫摸我的全身,兩條腿和我的腿纏在一起。”

萊雷停頓下來。我咯咯發笑,說:“你怎麼辦?”

萊雷對我抗議地一笑。他甚至有點臉紅。

“我還能怎麼辦?我能聽見鄰床科斯蒂在熟睡中發出粗重的呼吸。約瑟夫的處境在我看來總是有點可笑。我才二十三歲呀。我可不能大吵大鬧,一腳把她踢走。我不想傷害她的感情。我幹了她希望我幹的事情。

“然後她溜下床,踮著腳走出了幹草棚。可以告訴你,我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我嚇壞了,你懂的。我說:‘天哪,好險!u0027我想貝克爾很可能是醉醺醺地回到家裏,睡得昏迷不醒了,可他們睡的是同一張床啊,也許他已經醒來了,看到妻子沒在身邊。還有埃麗。她總是說她睡不好覺。如果她沒睡著,她會聽見貝克爾夫人下樓梯,走出了屋子。接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當貝克爾夫人和我滾床單時,我感到有片金屬物件碰到我的皮膚。我當時沒有注意,你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人們不會留心別的,我一直沒有想到問問自己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現在那東西閃現在我的腦子裏。我坐在床邊想著並擔憂著這一切的後果,我突然一驚,跳了起來。那片金屬是埃麗戴在手腕上的她丈夫的身份牌,剛才在我床上的不是貝克爾夫人,而是埃麗!”

我大笑起來。我笑得停不下來。

“也許你覺得滑稽,”萊雷說,“我可不覺得滑稽。”

“喂,現在你回想起來,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那麼一點滑稽的味道嗎?”

萊雷的雙唇浮現出勉強的笑容,說:“也許吧。但這是一種尷尬的處境。我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我不喜歡埃麗。我覺得她是個最令人討厭的女性。”

“那你怎麼會把一個人錯當成另一個人呢?”

“當時一片漆黑,她除了叫我別吭聲外,什麼也沒說。她們兩人都是健壯的大塊頭女人。我認為貝克爾夫人看上了我。我從來沒想到埃麗會對我有想法。她一直在懷念丈夫。我點著一支煙,考慮這種處境,我越想越煩。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一走了之。

“我常常咒罵科斯蒂,因為他那麼難被叫醒。我們在礦上時,為了叫醒他及時去上班,我往往得把他往死裏搖。但現在我卻感謝他睡得那麼死。我點亮提燈,穿好衣服,把東西塞進背包,我的東西不多,還不到一分鍾就收拾好了,然後把手臂穿入背帶。我光穿著襪子,走出幹草棚,到了樓梯腳才把鞋子穿上。我吹滅提燈。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月亮,但我知道如何走上大路,於是轉向村子的方向。我走得很快,想趁人們沒有起床走動之前穿過村子。到茨溫根堡隻有十二英裏,我到那裏的時候,人們才忙碌起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趟出走。路上除了我的腳步聲,沒有一點聲響,時不時聽到一家農場的公雞打鳴。當天還沒亮但已不太黑時,最初的蒙蒙灰光出現了,然後曙光初至,然後是太陽東升,小鳥一起開始歌唱,蔥翠的綠色原野,草地和樹林,田野上淡金色的小麥,沐浴在晨曦的冷光之中。我在茨溫根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塊麵包,然後去郵局,給美國運通公司發電報,叫他們把我的衣服和書籍寄到波恩。”

“為什麼是波恩?”我打斷他的話。

“我們在沿萊茵河跋涉的途中停留在波恩時,我愛上了它。我喜歡它那屋頂和河流在陽光下閃亮的樣子,喜歡它狹窄的街道,喜歡它的別墅、花園、栗樹成蔭的大道和大學裏的洛可可式建築。我當時心頭一亮:在那裏住上一陣倒是不錯。但我想,我到那裏時,最好以體麵的外表出現。我的樣子像個流浪漢,我想,要是我去一家公寓租房,人家會不大信任我,於是我乘火車到法蘭克福,給自己買了個手提包和幾件衣服。我斷斷續續在波恩住了一年。”

“你的經曆使你有了收獲嗎?我指的是在煤礦、在農場的經曆。”

“有。”萊雷點頭笑著說。

但他沒有告訴我收獲是什麼,那時我已很了解他,知道他如果覺得想告訴你什麼,他就會告訴你,但是當他不想告訴你時,他會講個冷笑話把話題岔開,你再問也是白搭。我必須提醒讀者,他對我講述這一切,是在事情發生十年以後。直到那時為止,當我再次見到他時,我根本不知他身在何處,他在幹些什麼。就我所知,他可能不在人世了。要不是因為埃略特和我的友誼,我早就忘記了萊雷的存在,隻是因為埃略特經常告訴我伊莎貝爾的生活軌跡,才使我想起萊雷。

3

伊莎貝爾早在終止跟萊雷的婚約之後那一年的6月就嫁給了格雷·馬圖林。盡管埃略特極不願意在巴黎社交季節的高潮中離開巴黎,盡管他肯定會錯過很多盛大的聚會,但他的家族感情太強烈,不允許他疏忽自己心目中的社會責任。伊莎貝爾的兩個哥哥無法離開他們遙遠的工作崗位,這使他理所應當要不厭其煩地旅行到芝加哥,把外甥女嫁出去。他記得法國貴族連上斷頭台時都身著華服,於是特地去了一趟倫敦,為自己買了一件新的晨禮服、一件淺灰而略帶粉紅色的雙排扣馬甲和一頂大禮帽。他回到巴黎後,邀我去他家,把新衣帽穿戴起來給我看。他處於不安的狀態,因為他平時戴在領帶上的灰色珍珠,現在配到他為適合婚禮而購買的淺灰色領帶上一點也不顯眼。我建議他配上翡翠鑽石的扣針。

“如果我是賓客,可以,”他說,“但處在我占據的這個特殊位置上,我覺得應該以珍

珠為標誌。”

他對這樁婚事非常高興,因為這婚事完全符合他那一套門當戶對的觀念。他談起這樁婚事的時候,就用上了一位守寡的公爵夫人就拉羅斯福哥家族的後人娶蒙莫朗西家的女兒發表自己的看法時所說的恭維話。他不惜費用,打算把納梯爾筆下法蘭西王族一位公主的肖像畫拿去做結婚禮物,作為他感到滿意的明顯標誌。

看來亨利·馬圖林為這對年輕人在阿斯特街買了一幢房子,使他們靠近布萊德雷夫人的住所,又離自己在濱湖路的大豪宅不是太遠。買房時,由於一個巧合,格雷戈利·布拉巴森正好在芝加哥,房子的裝修就委托給他了,而我懷疑這個巧合是在埃略特巧妙合謀下發生的。當埃略特回到歐洲並放棄巴黎的社交季節而直接來到倫敦的時候,他身上帶著裝修結果的照片。格雷戈利·布拉巴森大展拳腳。他把客廳完全弄成喬治二世時代的風格,非常氣派。對於格雷的巢穴即書房的布置,他受到了慕尼黑阿馬連堡宮一個房間的啟發,除了其中沒有地方放書以外,裝修是完美無缺的。除了那兩張成對的單人床,拜訪蓬巴杜夫人的路易十五會在格雷戈利為這對年輕美國人準備的臥室裏感到在自己家裏一樣,不過伊莎貝爾的浴室會使他大開眼界;它是全玻璃的,四壁、天花板和浴池全是玻璃,牆壁上有銀色的魚兒成群結隊地在光彩奪目的水生植物之間漫遊。

“當然那隻是一所小房子,”埃略特說,“不過亨利告訴我,裝修花了他十萬美元。對有些人來說這是一筆財富呢。”

婚禮辦得很豪華,達到了聖公會教堂所能提供的最高標準。

“不像巴黎聖母院的婚禮,”艾略特得意洋洋地說,“但對於新教徒的婚禮而言,它並不缺乏品位。”

媒體的報道做得非常漂亮,埃略特漫不經意地把剪報扔給我。他給我看了伊莎貝爾的照片,新娘穿著婚紗,健壯而漂亮;還有格雷的照片,魁偉而有好身材,穿著正裝有點不自然。有一組照片是這對年輕夫婦和伴娘的合影,另有一組是兩個新人和布萊德雷夫人及埃略特的合影,布萊德雷夫人身著豪服,埃略特手持新禮帽,顯出隻有他才能獲得的魅力。我問布萊德雷夫人身體可好。

“她的體重減了很多,我覺得她臉色不好看,不過她還是相當好的。當然這整件事情使她繃得很緊,但現在全結束了,她能休養了。”

一年後伊莎貝爾生了個女兒,按照當時的時尚給她取名為喬安;兩年後她又生了個女兒,按照另一時尚給她取名為普莉西拉。

亨利·馬圖林的合夥人之一去世了,另兩個受不住壓力很快退休了,於是他開始獨自擁有了他一貫行使專橫控製權的商號。他實現了懷抱已久的野心,讓格雷做了他的合夥人。商號空前興旺起來。

“他們賺錢易如反掌,老夥計。”埃略特告訴我,“嗨,格雷才二十五歲,一年就掙五萬美元,而那還隻是開始。美國的資源是取之不竭的。這不是暴發,這是一個偉大國家的自然發展。”

艾略特胸中充滿了一種不尋常的愛國豪情。

“亨利·馬圖林不會永遠活著,高血壓,你懂的。格雷到四十歲的時候,就會有兩千萬美元的身家。了不起呀,老夥計,了不起!”

埃略特和妹妹保持著相當有規律的通信,隨著歲月流逝,他不時地把妹妹告訴他的事情轉告給我。格雷和伊莎貝爾很幸福,兩個小孩很可愛。他們的生活方式,埃略特很高興地承認,是非常恰當的;他們非常大方地熱情款待客人,也受到非常大方的招待;他得意地告訴我,伊莎貝爾和格雷一連三個月不曾有一次是夫妻單獨吃飯。他們快樂的旋風由於馬圖林夫人的去世而中斷了。那位麵色白皙、出身名門的夫人,亨利·馬圖林為了她的門第而娶了她,當時亨利·馬圖林想在父親作為鄉巴佬來到的這座城市裏為自己打下一塊地盤;出於尊敬,為了對這位夫人為期一年的悼念,這對年輕夫婦再也沒有招待六個人以上吃正餐。

“我老是說八是完美的數字,”埃略特說,他決定要看事物的光明麵,“八個人足夠相互親密了,可以在一起交談,而且人數夠多,給人的印象像一次聚會。”

格雷對妻子非常慷慨。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他送給妻子一隻方鑽戒指,在妻子生第二個孩子時,送給她一件紫貂大衣。他忙得很少離開芝加哥,但如果能夠休假,他們會在亨利·馬圖林在馬文的豪宅裏度過。亨利寵愛兒子,對他的要求從不拒絕。有一年聖誕節,給了他南卡羅來納的一個種植場,讓他在冬季可以打兩個星期野鴨。

“我們的商業大王肯定可以跟經商致富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偉大的藝術讚助人相提並論。例如麥第奇家族,法蘭西的兩個國王不恥下顧,娶了這個顯赫家族的女兒,而我預見到有一天,歐洲那些頭戴王冠的人會向我們的美元公主求婚。雪萊是怎麼說的?‘世界的偉大時代重新開始了,黃金歲月回來了。’”

亨利·馬圖林多年以來一直照料布萊德雷夫人和埃略特的投資,這兩兄妹對他的聰明有一種理由很充分的信任。他也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他從不鼓勵投機,而是把他們的錢投入可靠的證券,但是隨著大幅的升值,他們發現自己那筆比較起來不算大的財產增加了很多,使他們又驚又喜。埃略特告訴我,他連一個指頭都沒動,卻在1926年的時候,比在1918年闊了將近兩倍。他已經六十五歲,頭發灰白,臉有皺紋,眼下有兩個眼泡,但他不服老;他還和以往那樣身材細長,腰杆筆直;他的生活習慣總是節製有度,並一直注意儀表。隻要他還能讓倫敦最好的裁縫給他做衣服,讓他自己的專用理發師為他做頭發刮臉,讓一名按摩師每天早晨來使他那優美的軀體保持理想狀態,他就不肯接受歲月的摧殘。他早已忘記他曾降低身份從事商業,他傾向於暗示別人,他年輕時曾在外交部門供職,但他不會說得很直接,因為他還沒有傻到去撒一個可能被揭穿的謊言。我必須承認,如果我需要畫一幅大使的肖像,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埃略特做模特兒。

然而世事無常。那些還活在世上的曾經為埃略特開拓前程的顯赫的夫人,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化了。失去了老爺的英國貴族夫人,被迫把她們的宅邸交給女婿,隱退到切爾滕納姆的別墅,或攝政公園內較小的住宅。斯塔福德宮變成了博物館,寇森宮成了一個組織的所在地,德文郡宮待售。埃略特在考斯停留時慣常乘坐的遊艇已經轉到了別人手裏。現在占據舞台的風雲人物已經用不上埃略特這樣上了歲數的人。他們覺得他討厭而可笑。他們仍然願意來參加他在克拉裏治飯店舉辦的講究的午餐聚會,但他以自己機智的眼光足以看出,他們不是為了來看他,而是為了相互碰麵。以前他的寫字台上總是堆滿請柬,但現在他不再能夠對邀請挑三揀四。他不願讓別人知道他有多少次要忍受獨自躲在自己的套間裏進餐的羞辱,但實際上他往往隻能如此。英國的上流婦女,當醜聞使得社交之門向她們關閉時,會養成對藝術的愛好,讓自己置身於畫家、作家和音樂家的環繞之中。可是埃略特太驕傲,不肯如此辱沒自己。

“遺產稅和戰爭奸商毀掉了英國社會,”他對我說,“人們似乎不再介意和誰結交。倫敦仍然有它的裁縫,有它的鞋匠,有它的帽商,我相信他們在我去世前不會消失,但是除了他們,一切都完了。老夥計,你知道聖厄茲飯店雇用婦女招待進餐的客人嗎?”

他是在我們參加一次午餐聚會之後步行離開卡爾頓·豪斯·特雷斯街時說這番話的。那次聚會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們高貴的主人收集了一些名畫,一個名叫保羅·巴頓的美國年輕人在場,表示想看看那些畫。

“你們有一幅提香的畫,對吧?”

“是的。它現在美國。當時有個猶太老頭願意出一大筆錢買下,我們手頭緊得要命,我的總管就把它賣了。”

我注意到埃略特火冒三丈,惡狠狠地看了那位快活的侯爵一眼。我猜想,買走那幅畫的就是埃略特本人。他聽到他自己,一個出生在弗吉尼亞,祖上曾在《獨立宣言》上簽名的人,被人如此描述,自然怒火中燒。他一輩子都沒當眾受過這麼大的侮辱。更令他氣憤的是,那個保羅·巴頓本來就是他刻骨憎惡的對象。保羅·巴頓是個戰後不久在倫敦露麵的年輕人,二十三歲,金發碧眼,非常帥氣,討人喜歡,舞姿優美,並且是個大款。他帶來了一封給埃略特的介紹信。埃略特以天生的好心腸,把他介紹給幾個朋友。他不滿足於此,還就如何待人接物對他做了一些寶貴的暗示。他挖掘自己過去的經驗,向他表明,隻要向老太太們獻些小殷勤,當要人們講話時,不管多麼單調沉悶,都裝作喜歡聽,一個外地人就有可能在社會上進步。

但是保羅·巴頓進入的世界,和埃略特在上一世代靠頑強的毅力滲透進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下定決心消遣的世界。保羅·巴頓興致勃勃,外表惹人喜歡,舉止迷人,在幾個星期裏就為他取得了埃略特經過多年辛勤頑強的拚搏才取得的成績。很快他就不再需要埃略特的幫助了,而且對這個事實很少加以掩飾。當他們見麵時,他對埃略特很親切,可是沒有禮貌,深深地得罪了這個比他年長的人。埃略特請人參加聚會,並不是因為喜歡他們,而是因為他們有利於聚會順利進行,既然保羅·巴頓到處吃香,埃略特間或繼續邀請他參加每周一次的午餐會;可是這位成功的年輕人約會太多,有兩次他在最後關頭放了埃略特的鴿子。埃略特本人過去經常這麼幹,他很明白這是因為保羅·巴頓接到了更誘人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