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要求你相信,”埃略特氣呼呼地對我說,“可這是千真萬確的,現在當我看見他時,他把我看成受惠於他的人。我!提香!提香!”他語無倫次地說,“他見到提香的畫都會認不出那是提香的作品!”

我從未見過埃略特這麼憤怒,我猜想他之所以發火,是因為他相信,保羅·巴頓打聽那幅畫是不懷好意的,保羅·巴頓不知怎麼得知了埃略特買下了那幅畫,於是利用那位貴族老爺的回答,編造一個滑稽故事來陰損埃略特。

“他完全是個卑鄙下流的勢利小人,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叫我憎惡鄙視的話,那就是勢利眼!要不是我,他什麼都不是!你相不相信,他父親是做辦公室家具的。辦公室家具!”他把令人難堪的鄙視放進最後那五個字,“當我告訴大家,他在美國根本算不了什麼,他的家世低微到了極點,他們卻似乎不在意。記住我的話,老夥計,英國社交界已經和絕種的渡渡鳥一樣死翹翹了。”

埃略特也不覺得法國好得了多少。在那裏,他年輕時的那些貴婦人,如果還活著的話,都沉迷於橋牌(他討厭的一種遊戲)、敬上帝和抱孫子了。製造商、阿根廷人、智利人、和丈夫分居或者離了婚的美國女人,居住在貴族的莊嚴宅邸,以金碧輝煌招待客人,可是在他們的聚會上,埃略特不得不尷尬地會見以庸俗腔調講法語的政客,會見吃飯的樣子難看至極的記者,甚至會見戲子。王孫公子毫不知恥地去娶商店老板的女兒。巴黎的確是快活的,但這是多麼劣質的快活!年輕人獻身於瘋狂地追求快樂,以為最有趣的事情莫過於從一家不通風的夜總會玩到另一家夜總會,喝一百法郎一瓶的香檳,和市區下等社會的烏合之眾擠在一起跳舞,直到早晨5點鍾方才罷休。煙氣、悶熱和嘈雜令埃略特頭痛。這不再是三十年前他視為精神家園的那個巴黎了。這不再是美國精英在衰老時前往的那個巴黎了。

4

不過埃略特具有一種鑒別力。一個內部消息使他猜到裏維埃拉很快就要再次成為上流社會的度假勝地。他對這段海岸很熟悉,因為以往當他應教皇法庭的召喚前去履職以後,他經常在從羅馬返回的途中住進蒙特卡洛的巴黎飯店逗留幾天,或者在戛納他某個朋友的別墅裏住上幾天。但那是在冬季,而近來他聽到謠傳,人們已開始大談那地方將是夏季度假勝地。那些大飯店仍舊在營業;它們的夏季旅客被刊載在巴黎《信使報》社會欄的名單上。埃略特讀到那些熟悉的名字就會感到快慰。

“這世道我已經厭倦了。”他說,“如今我已到了享受自然之美的年紀。”

這句話可能顯得很晦澀。其實不然。埃略特一直認為大自然是社會生活的障礙,他無法忍受那些眼前明明有攝政時代的抽鬥櫃或華托的繪畫卻還要不厭其煩地跑去觀賞湖光山色的人。他在這時已有很大一筆錢可花。亨利·馬圖林受到兒子的慫恿,又因為看到證券交易所的朋友一夜之間暴富而惱火,終於屈服於潮流,一點點地放棄了一貫的保守,看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不去搭乘那趟快車。他寫信給埃略特,說他一如既往地反對賭博,但這不是賭博,這是在確認自己的信念,對國家資源取之不盡的信念。他的樂觀主義是以常識為基礎的。他看不到有什麼力量能阻止美國的前進。他在信尾說,他以保證金形式為親愛的路易莎·布萊德雷買了大量可靠的證券,並且能夠高興地通知埃略特,路易莎現在賺了兩萬美元。最後,如果埃略特想賺點小錢,又願意允許他根據自己的判斷行事,他深信他不會使埃略特失望。埃略特喜歡使用陳詞濫調,他說他可以抵製任何東西,卻抵製不了誘惑。結果是,從那時起,當《信使報》和早飯一起給他送來時,他一反多年的習慣,不再先看社會新聞,而是先看股票市場的行情。亨利·馬圖林代他做的交易非常成功,現在埃略特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幹就賺了整整五萬美元。

他決定用賺來的錢在裏維埃拉海岸買一幢房子。他選中了昂蒂布作為遁世之所,它在戛納和蒙特卡洛之間據有至關重要的位置,從那兩個地方都能很方便地抵達;但誰也說不準,究竟是天意,還是他自己可靠的本能,使他選中了一個很快將成為時尚中心的地點。住在一所帶花園的別墅裏,帶有郊區人的俗氣,不符合他那挑剔的口味,所以他在老市區買了兩所麵海的房子,打通成一所,裝了中央暖氣、浴室以及美國推銷強加於一個頑固派的衛生設施。那時正時興酸洗,所以他用經過適當酸洗的古老的普羅旺斯家具和現代織品裝飾屋子,審慎地屈服於現代化。他仍然不願接受某些被誤導的狂熱分子正在大肆鼓吹的畢加索和布拉克這樣的畫家,他說:“可怕,老夥計,太可怕了!”但他總算覺得自己有理由把他的讚助擴展到印象畫派,於是在他的四壁掛上了一些非常好看的畫。我記得有一幅莫奈畫的河上行舟,一幅畢沙羅畫的塞納河碼頭和橋,一幅高更畫的塔希提風景,一幅雷諾阿的魅力之作,畫的是一個少女的側麵像,一頭金色的長發披在她的背上。埃略特的宅子布置停當以後,顯得新鮮、明快、脫俗而樸素,而這種樸素你知道是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獲得的。

接著埃略特一生中最輝煌燦爛的時期開始了。他把他那位優秀的大廚從巴黎帶過來了,很快人們就公認他擁有裏維埃拉最出色的烹飪。他讓管家和男仆身著白色製服,肩飾金帶。他提供豪華的招待,但從不逾越大雅之限。地中海沿岸散布著來自歐洲各國的王室貴族:有些人因為氣候而留連不舍,有些人在流亡,有些人是因為不光彩的過去或不當的婚姻使得他們居住外國更為方便。有來自俄國的羅曼諾夫皇族,有來自奧地利的哈普斯堡皇族,有來自西班牙的兩個西西裏皇族和帕爾馬的波旁皇族;有溫莎王室的王子和布拉幹薩王室的親王;有從瑞典和希臘而來的世子。埃略特款待他們。還有並非王室血統的王公和王女,公爵與公爵夫人,侯爵與侯爵夫人,來自奧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羅斯和比利時。埃略特也款待他們。冬季,瑞典國王和丹麥國王在這裏的海濱逗留;西班牙的阿方索也不時匆匆到訪。埃略特也款待他們。我曆來崇拜他向這些高貴人物鞠躬時的不卑不亢的優雅,他在設法維護一個國家的公民應有的獨立的姿態,因為那個國家聲稱,人人都是生而平等。

我在遊曆幾年之後,那時已在費拉角買了一所房子,因而常常見到埃略特。承蒙他看得起,我的地位已大大提高,有時他舉辦最高檔的宴會也請我參加。

“來吧,給我麵子,老夥計。”他會說,“和你一樣,我當然也知道那些王親貴族總是把聚會弄得沒意思。可是其他人想會會他們,我想我們有義務關注一下那些可憐蟲的需求。不過天曉得,他們根本不配。他們是世上最忘恩負義的人;他們利用你,當他們不再用你的時候,他們就把你當作破襯衣扔到一邊;他們接受你數不清的好處,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跨過馬路做一丁點兒事情來報答你。”

埃略特下了一番功夫,跟地方當局搞好了關係,地區行政長官和教區主教,在其代理監督陪同下,常常光顧埃略特的宴會。主教大人在進入教會前當過騎兵軍官,大戰期間指揮過一個團。他紅光滿麵,身體略胖,愛用兵營裏那種粗放的語言講話,他那位一本正經麵色枯槁的代理監督總是如坐針氈,生怕他講出有失身分的話。當他的上司講著得意的故事時,他在嘴上掛著勸阻的微笑傾聽。可是主教大人以突出的能力管理著教區,他在飯桌上講的俏皮話逗人發笑,他在講壇上的雄辯同樣感人。他稱讚埃略特對教會的虔誠慷慨,他喜歡埃略特待人和氣,提供美食;這兩人成了至交。埃略特於是自詡自己在兩界左右逢源,如果我能冒昧直言的話,他是在上帝與財神爺之間做了非常令人滿意的工作安排。

埃略特心係家族,他急於向妹妹展示新居;他過去總覺得妹妹對他的讚許中有一定的保留,他想讓妹妹看看他現在的生活方式,以及和他對酌交談的朋友。這對妹妹的保留是個明確的回答。妹妹將不得不承認他成功了。他寫信請妹妹帶格雷和伊莎貝爾一起來,不是跟他一起住,因為他沒有多餘的房間,而是作為客人住在附近的角地飯店。布萊德雷夫人回信說,她旅行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健康欠佳,她認為自己最好呆在家裏;格雷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芝加哥;生意正興隆啊,他在賺大錢,隻能原地不動。埃略特對妹妹感情很深,妹妹的回信令他不安。他寫信給伊莎貝爾。外甥女以電報回複,說母親身體很不好,每星期得臥床一天,但並非危在旦夕,隻要注意,還有希望活很久;格雷倒是需要休息,有他父親在那裏關照生意,沒有理由不讓他休假;所以她和格雷會來,不是在當年夏天,而是在第二年夏天。

1929年10月23日,紐約市場崩潰了。

那時我在倫敦,一開始我們在英國沒有意識到形勢多麼嚴峻,也不了解其結果會是多麼淒慘。就我個人而言,盡管我很懊惱損失了相當大的一筆錢,但我失去的大部分是賬麵上的利潤,當塵埃落定之後,我發現自己的現金損失不多。我知道埃略特一直在大賭特賭,擔心他遭到沉重打擊。可是直到我們兩人都回到裏維埃拉過聖誕節,我才見到他。當時他告訴我,亨利·馬圖林去世了,格雷破產了。

我不大懂生意上的事情,我敢說我在這裏轉述從埃略特那裏聽來的事情,會顯得有些混亂。就我能夠理解的程度而言,落在這家商號頭上的大災難,部分是由於亨利·馬圖林剛愎自用,部分是由於格雷辦事冒失。亨利·馬圖林起初不相信這場災變會很嚴重,認為這是紐約的經紀人在耍把戲,欺騙外省的同行,他一咬牙,傾其所有,支持市場。他憤恨芝加哥的那些經紀人聽任自己被紐約的那些惡棍嚇跑。他一直以一件事情而自豪,即他的那些較小的客戶,有固定收入的寡婦和退休的軍官之類,從來沒有因為聽從他的忠告而丟失過一分錢。而現在,他不讓客戶虧損,從自己腰包裏掏錢來填補他們的虧空。他說他準備好了破產,他能再創一份家業,但若讓那些信任他的小人物輸光一切,他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他以為他很大方;他隻是自負而已。他那份大家業冰消雪化,一天夜裏他犯了心髒病。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一直艱辛工作,無度玩耍,大吃大喝;在痛苦中掙紮幾小時後,他死於心肌梗塞。

留下了格雷一個人來應付局麵。格雷一直在暗地裏大做投機生意,沒有其父的知識,就個人而言處境已非常艱難。他試圖擺脫困境的努力失敗了。各家銀行不肯借錢給他;交易所裏的長者告訴他隻有乖乖認輸。其餘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他無力償還債務,我聽說他被宣布破產了。他已經抵押了自己的房子;他父親在濱湖路上的房子和在馬文的房子賣掉了,價錢過得去。伊莎貝爾賣掉了珠寶。他們剩下的隻有南卡羅來納的種植場,它歸在伊莎貝爾名下,而且找不到買主。格雷完蛋了。

“你怎麼樣呢,埃略特?”我問道。

“噢,我不抱怨,”艾略特輕鬆地回答,“上帝不會讓大風吹到剪了毛的羊。”

我沒有進一步問他,他的錢財之事與我無關,但不論他損失了多少,我估計他和我們大家一樣遭了罪。

經濟衰退一開始對裏維埃拉打擊不重。我聽說有兩三個人輸得慘重,許多別墅冬季一直關著,幾幢別墅被拿出來出售。飯店裏顧客稀少,蒙特卡洛的賭場抱怨本季蕭條。在兩年時間裏人們手頭拮據。當時一個房地產經紀人告訴我,從土倫到意大利邊界的那段海岸上,有大大小小四萬八千份產業要出售。賭場的股份一落千丈。大飯店降低價錢吸引顧客,也是徒勞無功。唯一可見的外國人是那些窮得無法再窮的窮人,他們不花錢,因為他們沒錢可花。店鋪老板個個絕望。不過埃略特沒有像許多人那樣裁減仆傭,也沒有減少他們的工資;他繼續給王公望族提供講究的食物和精挑細選的葡萄酒。他給自己買了一輛從美國進口的大型新轎車,他為這車付了一大筆關稅。他慷慨地捐助主教所組織的慈善之舉,為失業人員的家屬提供免費餐。事實上,他過的日子好像從未發生過危機,好像半個世界未曾被危機所動搖。

我無意中發現了個中秘密。埃略特這時不再去英國了,隻是一年中花兩個星期去英國買衣,但他在秋季的三個月裏,在5月和6月,他仍然會把他的那套人馬搬到他在巴黎的公寓,因為在此期間他的朋友都離開了裏維埃拉;他喜歡那裏的夏天,部分是因為海水浴,但我認為主要是因為炎熱的天氣使他有機會縱情於他的禮儀感總是迫使他去回避的穿著樂趣。那時候,他露麵時會穿著顏色醒目的褲子,紅的、藍的、綠的或黃的,搭配對比色調的汗衫,淡紫色的、紫羅蘭色的、深褐色的或五顏六色的。他會接受他的穿著召喚來的恭維,而他會做出自嘲式的優雅姿態,就和女演員在別人稱讚她把新角色演得極為出色的時候做出的反應一樣。

我在春季返回費拉角的途中,碰巧在巴黎停留了一天,邀請埃略特共進午餐。我們在裏茨酒吧會麵,那裏已不再擁塞著從美國來盡情享樂的美國大學男生,倒是像一個失敗劇本第一晚上演之後的劇場一樣空寂。我們先喝雞尾酒,這是大西洋彼岸的習慣,埃略特終於接受了。然後我們點了午餐。飯後他提議去逛古玩店,不過我告訴他我沒錢買東西,但我很高興陪他去逛逛。我們走過旺多姆廣場,他問我是否介意進去一下,去看看夏爾維商店;他訂做了一些東西,想看看是否做好了。看來他訂做了幾件內衣內褲,把他的姓名起首字母繡在上麵了。內衣還沒送來,但內褲已經到了,店員問埃略特要不要看看。

他說:“我看看。”當店員去取內褲時,埃略特又對我說:“我是按照我自己提出的式

樣訂做的。”

內褲取來了,在我看來,它們除了是絲綢的以外,和我常為自己在馬西商店買的內褲完全一樣;但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互相纏繞的E.T.兩個字母的上方繡了一頂伯爵冠。我沒有吭聲。

“好極了,好極了!”埃略特說,“好吧,內衣做好之後,一起給我送去。”

我們離開了服裝店,埃略特一邊走,一邊笑著轉向我說:“你注意到那頂伯爵冠了嗎?

實話對你說,當我請你進夏爾維商店時,我都把它忘掉了。我還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教皇陛下仁慈地為我恢複了我祖上的爵位。”

“你的什麼?”我說此話時,吃驚得忘掉了禮貌。

埃略特不滿地揚起了眉毛,說道:“你還不知道嗎?從母係論,我是洛裏亞伯爵的後

代。洛裏亞伯爵是跟隨菲力普二世到英國來的,有幸娶了瑪麗女王的一位宮女。”

“人人都知道的血腥瑪麗?”

“那個綽號,我認為,是異教徒對她的稱呼。”埃略特生硬地回答,“我想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1929年的9月我是在羅馬度過的。我認為不得不去羅馬真是沒意思,因為當時羅馬顯然什麼都沒有。幸運的是,我的責任感壓倒了我尋求世俗快樂的欲望。我在梵蒂岡的朋友告訴我快要崩盤了,極力勸我賣掉我所有的美國證券。天主教會有兩千年的智慧做背景,我一刻也沒有猶豫。我發電報給亨利·馬圖林,叫他賣掉所有的證券,購進金子,我還給路易莎拍電報,叫她如法炮製。亨利回電,問我是不是瘋了,說他會按兵不動,直到我確認給他的指令。我立即以斷然的語氣給他發報,叫他照辦,並在辦妥後回電通知我。可憐的路易莎不聽我的勸告,因而吃了苦頭。”

“所以當崩盤發生時,你是處在極為有利的地位?”

“美式英語中有個單詞,老夥計,我看你是沒機會使用了,但它非常準確的表述了我的處境。我一無所失;事實上我做的事情,你可能會稱之為大賺了一筆。過了一段時間,我能夠隻以原價的一小部分買回我的證券,由於我把這一切歸功於一種因素,我隻能稱之為上帝的直接介入,所以我認為,隻有做些事情來報答上帝才是理所應當的。”

“噢,你是怎樣著手報答上帝的呢?”

“是這樣,你知道,意大利的領袖在龐廷沼地上開墾了大片土地,有人向我指出,教皇陛下非常關心那裏的移民沒有地方做禮拜。於是,長話短說,我建了一座羅馬風格的小教堂,完全仿照我在普羅旺斯看到的一座教堂,細節上一點也沒走樣,簡直像一塊寶石,不過這是我自己說的。它是獻給聖馬丁的,因為我非常幸運地發現了一扇舊的彩色玻璃窗,上麵畫著聖馬丁正在把他的鬥篷裁成兩半,把一半送給一名赤身的乞丐。由於這象征意義顯得非常恰當,我買下了那扇窗,將它安放在祭壇上方。”

我沒有打斷埃略特問一下他,那位聖徒做了一件廣為傳播的好事,而他自己靠把握時機賣掉證券賺到一大筆錢,從中拿出一部分,如同支付中介傭金一樣,付給一個權勢更大的人,他在這兩件事情之間究竟看到了什麼關聯?不過對於一個像我這樣乏味的人來說,象征意義往往是晦澀的。他繼續說下去:

“當我榮幸地向教皇出示那些照片時,他非常親切地告訴我,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個趣味高尚的人,他還說,他很高興看到在這個墮落的時代會有人把對教會的虔誠和如此罕見的藝術天才集於一身。多麼值得紀念的經曆,老夥計,多麼值得紀念的經曆!不過,沒過多久,有人通知我,教皇已經仁慈地給我封了爵位,那時我比誰都感到驚訝。作為一個美國公民,我覺得不用這個頭銜更為恰當,當然是在梵蒂岡的時候。所以我禁止我的約瑟夫稱呼我為伯爵先生,我相信你會尊重我的秘密。我不希望這件事廣為流傳。但我不願讓教皇陛下認為我不看重他給我的榮譽,純粹是出於對他的尊敬,我把伯爵冠繡在了貼身內衣上。我不介意告訴你,我把自己的爵位隱藏在一位美國紳士所穿的樸素的條紋衣服下,我為此而感到適度的自豪。”

我們分手了,埃略特告訴我,他將在6月底到裏維埃拉。他沒有那麼做。他剛剛安排好把用人從巴黎遷到裏維埃拉,打算乘坐自己的轎車悠然而來,以便他到達時一切都已秩序井然,但這時他接到了伊莎貝爾的電報,說她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了。埃略特不僅喜歡妹妹,而且跟我說過的一樣,他有強烈的家族情感。他登上了駛離瑟堡的第一班輪船,從紐約前往芝加哥。他寫信告訴我:布萊德雷夫人病得很厲害,瘦成那個樣子,使他吃了一驚。他妹妹也許還能撐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但不管怎樣,他覺得留在妹妹身邊直到最後一刻,是他悲哀的責任。他說他發現那裏的酷熱比他預料的好受一些,但是缺乏投緣的社交,他之所以能夠忍受,是因為在這種時候他沒有心情去搞社交。他說他的同胞應對經濟蕭條的方式令他感到失望;他原希望他們會以更平靜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不幸。我懂得,最容易辦到的事情莫過於以堅毅的精神去忍受降臨在別人身上的災難,我想,埃略特現在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富有,或許沒有資格苛求於人。他在信的末尾讓我問候他的幾位朋友,囑咐我千萬不要忘記向我遇見的每一個人解釋他的房子為什麼在夏天還必須關著。

過了一個月多一點的時間,我收到了他的另一封信,告訴我,布萊德雷夫人去世了。他寫得真摯感人。埃略特盡管有勢利眼,盡管有可笑的矯情,但他仍然是一個善良、摯愛、正直的人,如果我不是早就知道這一點,那麼我絕不會料到,他能以如此高尚、真實的感情和質樸來表達自己。在寫此信的過程中,他告訴我,布萊德雷夫人的事情顯得有點兒亂。她的大兒子是外交官,在大使離開期間,由他在東京擔任代辦,當然無法離開職守。她的二兒子坦普爾頓,在我最初認識布萊德雷這家人時,他是呆在菲律賓,沒過多久就被召回華盛頓,在國務院一個負責崗位上工作。當他母親的病情已被認為無望時,他和妻子一起來到了芝加哥,可是必須在喪禮過後馬上返回首都。在這種情況下,埃略特覺得自己必須留在美國,直到事情完全辦妥。布萊德雷夫人已經把財產平分給三個孩子,但看起來她在1929年經濟危機中損失慘重。幸好他們為馬文的那座農場找到了一個買家。埃略特在他的信中稱之為“親愛的路易莎的莊園”。

“一個家族要離開祖屋永遠是令人心碎的,”他寫道,“不過近年來我看到許多英國朋友被迫接受這樣的命運,所以我覺得我的兩個外甥和伊莎貝爾必須以他們所有的同樣的勇氣和順從接受不可避免的命運。地位高則責任重嘛。”

他們在處理布萊德雷夫人的芝加哥房產時也很幸運。此處早就在推行一個計劃,要拆掉包括布萊德雷夫人所住房產在內的那排房子,要以一大片公寓樓取而代之。但是,布萊德雷夫人以頑強的意誌,一定要死在她生活過的房子裏,這就一直阻礙了計劃的進行。但是她剛一咽氣,那項計劃的發起人便來出價買房,而這邊很快就同意了。但即便如此,也隻留下很少的財產供伊莎貝爾維持生活。

在經濟崩潰以後,格雷想找份工作,即便在那些平安度過危機的經紀人的事務所當個文書也行,但他找不到。他請求老朋友給他工作幹,無論怎樣低下,無論報酬多麼少,他都會幹,但還是沒有求到。他為了避開最後把他壓垮的災難而付出的瘋狂努力,焦慮的重擔,以及羞辱,致使他精神崩潰,他開始劇烈頭痛,痛得他二十四個小時喪失能力,而當頭痛過後,他渾身軟得像一塊濕抹布。在伊莎貝爾看來,他們最好帶著孩子到南卡羅來納的種植場去,直到格雷恢複健康為止。種植場年景好的時候,每年光水稻作物就能賺十萬美元,但它長久以來隻是一片荒蕪的沼澤和橡膠樹林,隻對那些要打野鴨的運動家有用,找不到買家來買它。自從危機爆發以來,他們就斷斷續續地住在那裏,現在他們打算回到那裏去,直到情況好轉,格雷能夠找到工作為止。

“我不能容許他們這麼做,”埃略特寫道,“哎呀,老夥計,他們活得像豬似的。伊莎貝爾沒有女用人,孩子沒有家庭教師,隻有兩個有色人種的婦女照看他們。所以我提出把我在巴黎的那套房子給他們住,建議他們在那裏一直住到這個怪誕的國家裏事情發生變化的時候。我會給他們配備一班用人,其實我的廚房女傭是個很好的廚子,所以我會把她留給他們,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個人來代替她。我會做出安排,賬單由我來付,那麼伊莎貝爾就能把她那點小小的收入用於為自己買衣,支付一家人的娛樂費用。當然這意味著我將要在裏維埃拉度過更多的時間,因此希望見你的次數能比過去多得多,老夥計。倫敦和巴黎現在成了那個樣子,我住在裏維埃拉的確覺得更加自在。隻剩下這麼一個地方了,我在那裏可以遇到和我講同樣語言的人。我敢說我會時常去巴黎住幾天,但我這麼做的時候,我也絲毫不想擠在裏茨飯店那種肮髒的地方。我高興地告訴你,經過長時間勸說,我終於說服了格雷和伊莎貝爾接受我的願望,在做好必要的安排之後,我會馬上把他們帶過來。家具和圖畫(質量很差,老夥計,其真實性非常可疑)下下個禮拜會賣掉,與此同時,我覺得他們在那所房子裏一直住到最後一刻,對他們而言是痛苦的,我已經讓他們搬來德雷克,跟我住在一起。當我們到巴黎時,我會把他們安頓好,然後就來裏維埃拉。別忘了代我向你的王室鄰居問好。”

誰能否認埃略特,那個極端勢利的小人,同時又是一個最善良、最體貼、最慷慨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