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草野之羊(4)(1 / 3)

還有那些“歐柔”“賽羅斯”,那些“阿春”“紅星”……以及那些將來的“青春六號”“青春七號”和“八號”……那些有著因美好的心願而被美好地命名的麥種──紛紛心甘情願地埋沒在我萬頃的土地!接下來的人們一遍又一遍繼續呼喊我的名字,我卻無法再應一聲了!那些人所看到的這片麥地的沉默,是這片麥地感知到的這片大地的沉默;而它的金色,則是一片洶湧的哭泣。

孩子的手

孩子的手在塵土中,手指撮作一起,像一個神經萎縮的癱瘓病人的手那樣,每一根手指既不能伸直,也不能攥緊。就那樣撮著,像捏著一小把塵土,又像仍牽著父母的衣襟。

遠處走來的隊伍是另外一些孩子。走近了,塵土漫起,我們看到他們疲憊不堪,遊絲一般的三兩聲合唱勉強能偶爾高亢一兩句。為首的一個孩子斜扛著的紅旗上寫了幾個豔黃色的大字。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已經沒有人能記得那幾個字了。我們曾親手把那幾個字從記憶中一筆一劃勾去,那些殘漬剩跡,也被流著淚生吞硬咽。我們撕裂心腸把往事忘記,直到有一天,我們中有一個掙紮著死去……如此長距離的“拉練”是孩子們不太理解的,更何況午後是那麼沉悶酷熱。領隊的胖胖的女教師尖聲催促著速度,並不停對擾亂隊形或掉隊的孩子進行點名。而隊伍末那個年輕的男教師則走得比孩子們更加有氣無力。這時他們離那隻孩子的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打頭的第一個孩子渾然不覺跨過去了,第二個也過去了,第三個,第四個……隊伍前進著,孩子的手在腿腳縫隙間伸著,又像是在呼救。這時其中一個孩子拖著長長的步子劃過去,把手踢到一邊。後麵的男孩低著頭走路,看見時忍不住也跟著踢了一腳。再後麵的孩子則小聲叫了一聲:“一隻手──”從此,那一聲,輕輕響在我們剩下的歲月裏,在日日的清晨,喚我們醒來。

隊伍輕輕騷動了一下,又似乎沒什麼反應似的繼續向前。隻是一隻又一隻的小腳開始有意識地,好奇地踢弄著它,讓它隨著隊伍前進了一會兒。一個矮個子小女孩繞著它走了過去,另一個女孩則彎了腰細看一眼──“就是一隻手……”她確認,並站直了後退一步,後麵跟上來的男孩走上前把那小手拾起:

“報告老師,這裏有一隻手!”

隊伍一下子亂了,所有人圍上來,但氣氛卻並不因此而熱烈半分。最多隻讓人在疲乏中感激到一絲清醒。後來這一絲清醒在我們每個人的彌留之際又出現過一次,引我們的生命在無休無止的夢境中消失。

胖胖的女教師扒開人群進去,抓過那隻幹枯的小手看了一眼:“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一隻雞爪子而已,大驚小怪。排好隊,繼續前進!”那手被隨便一扔,跌到男老師腳邊。他遲疑了一下,想要做什麼,但是又遲疑了一下。

隊伍繼續出發,在塵土中消失向遠方,依舊饑渴,依舊疲憊。

隻是我們的一生都被擾亂了。

隻有細細觀察過那隻手的那個女孩,從此再也沒有忘記當時的情景。所有人中隻有她堅信那真的是一隻手,但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已經無法為此站出來大聲分辯了。一切說過去便過去了。那個隊伍越走越遠,隻有她還在頻頻回首。

她長大後養成的習慣就是無論對什麼事物都觀察得異常仔細。她那時常出神的模樣兒得到另一人的愛慕,就是那個愛低頭走路的男孩。而他總是沉默,總是什麼也不說。他在她課本裏夾飯票,幫她完成打土坯、摘棉花等種種支農的勞動任務,下鄉時幫她扛行李。但從來不看她一眼。他總是低著頭,默默付出。真的,他差一點就得到她了,她幾乎就要答應了──就在那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後來他雙目失明,不知去了哪裏。

……那樣多的過去的日子,不知還有誰能夠記起!還有誰的眼睛能夠看得到——那時的西瓜地像海洋一般在腳下起伏動蕩。年輕的兩個人坐在懸空高高架起的瓜棚上,一聲不吭遙望遠方。瓜地真的動蕩起來,瓜棚在海洋中沉浮、漂泊。女孩想抓住什麼,伸出手卻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是萎縮的,撮著的。她轉身跑下瓜棚,衝進瓜地。

不久後她結了婚。婚後很快有了孩子。孩子難產,使她在痛苦中掙紮了二十二個小時。她幻覺重生,她覺得她隻是在為一隻小手準備一個軀體。那手突然五指張開,靈活地從另一個世界伸來,一下一下撕扯自己。終於把自己撕成碎片時,一聲嘹亮的啼哭將她從二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拽出。她流下淚來,伸手握住了孩子的手。不久後她和丈夫離婚,獨自撫養小孩。她將一生孤獨,因為她獨自忍受著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