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前麵提到的那個矮個子女孩,卻一生都在愛情的驚濤駭浪中翻滾。她曾經是個溫柔隨和的孩子,可不知什麼時候起突然暴躁不安起來。她沒有一刻平靜,她站起又坐下。焦慮、慌張,滿房間來回走動。突然推開門準備投入什麼,卻又一下子把它拉回來關死。她猶豫不定,她什麼都不信任。她一頭撲在床上痛哭,然後起來換上最漂亮的衣服靠在窗前唱歌。
她留給我們的記憶中充滿了歌聲,後來在那些歌聲漸漸散失的日子裏,她本人才一點一點浮現出來,她的眉目漸漸地清晰。一旦清晰了,就死死地盯著你看。她並不漂亮,甚至是陰沉的,可被她盯著看過的人總會失神落魄半輩子。她眼中有著深重而巨大的缺失,好像是把生命的全部歲月都空了出來才會有那樣的缺失,──吸吮一切的缺失。並在其中燃燒著火焰和饑渴。她咬著嘴唇,輕蔑而懷疑地看著那人,哪怕過去了很多年,那人仍時不時陷入當年的注視,心慌意亂,抬不起頭來。
她總是在擄掠,總是在拒絕。她把他們的誓言、驕傲、真心、名譽和苦苦哀求統統逼迫出來,再一把抓過來揉成一個小紙球,鄙夷地彈開。她從別處走來,眼睛往人群裏一掃,會使在場的每個人覺得自己孤零零站在無邊無際、無聲無息的荒原上;或是突然從人群中空缺、消失。男人們怕她愛她,女人們怕她恨她。她慢慢繞過人群走開,卻又像是穿過人群走過,她使他們彼此間被分開,使他們相隔得遠得一個望不見另一個。
後來她年齡漸漸大了,組織上希望她能和某個領導組織家庭,那人是有名的老光棍,他在開發邊疆艱苦的勞動中荒蕪了青春。團支部書記找她“談心”,一次又一次,言辭先委婉,後嚴厲。開始她當然不願意,不過後來還是願意了,不知道為了什麼。那麼多的事情我們都沒法知道,時間過去的時候總是把我們不曾留意的東西全部帶走。
她和他穿過一大片戈壁灘步行向新家走去,很久後看到了遠遠的麥地、葵花地和更遠的房屋。她突然哭了起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個土包上,說啥也不願意再往前一步。她的丈夫細聲細氣,好言相勸。她卻隻是哭,隻是哭,隻是怨恨而惡毒地看著那個老人。後來,他隻好背起她走完了剩下的路。
她俯在他肩上,孩子一般抽泣。
那個老人過世後,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更加地孤僻陰險。她每天在小廣場慢慢走來走去。雙手緊抓胸前衣襟,一步一步試探性地挪步。她身板挺得筆直,走得也筆直。她這樣走著,讓人感覺到她是在筆直地接近什麼東西。有時候她停下來,向某處看去,動了動嘴唇,站在那一處的人便落荒而逃。她瘋了。
她瘋了以後卻終於愛上了別人。她四處尾隨著那個小夥子,人群中灼灼地看他,使他暗自好笑。他便故意口口聲聲“嬸子”“阿姨”地叫她,提醒她。後來他為自己的這種做法付出了代價。有一天她推開他的門進去了,他不知怎麼的竟沒拒絕。最後看著她整好衣服繞過自己走了,就像繞過的是一個墳墓。從此他驚恐一生。隻有他知道她真的是個瘋子。
還有另外的兩個男孩子。他們到底與那隻手有著什麼樣的接觸我們忘了。連他們自己恐怕也不記得了吧。和其他大多數小孩一樣,他們的童年中有的是豐茂的回憶。他們是好朋友,一起在成長的激情中長大,畢業後分配到同一個生產隊,勞動中被同時保送進同一所學校進修,甚至後來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孩。
在他們宿舍周圍,是一大片雲錦燦爛的罌粟花田,這可能是他們青春生活的最明朗的回憶吧?他們白天黑夜地在花叢中生活、學習,目之所及,手之所觸,盡是無法言訴的豔美。多少次他們沿著花叢向那個女孩走去,看到她腰間的圍裙裏滿滿兜著大煙殼子,抬起頭來微笑。
那樣的日子!陽光像是在生長,星空像是在傾覆。兩個年輕人滿腦子奇妙的想法,他們一夜一夜地不能睡覺,好像有一隻手在抓著撓著自己的心。他們徹夜長談一些純潔而不能為彼此理解的問題,談完後激情猶在。黎明時分仍興奮不已,忍不住一個推醒一個,朗讀自己永遠無法寄出的情書。他們等待著什麼的發生,他們滿懷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