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草野之羊(4)(3 / 3)

對了,經常有人在沙棗林那邊看到他們,都是在夜裏。順便說一句,那片沙棗林其實是一大片墓地,隨便埋葬著一些夭折的孩子。有人看到那兩個年輕人把嬰孩的屍體挖出,用鍁,用棍子,架起那小小的人體使其做出種種動作來──“站起來!”“坐下。”“躺著。”“趴下!”──還滿不在乎調笑著。等玩夠了,再把它重新埋好。下一次又挖出,繼續玩弄……很多人都這麼說,但大家都不以為然。也許他們不相信,也許他們相信,也許他們心中也有種種難以言說的騷動,把他們從白天驅逐到夜晚,帶領他們深入一個個不為人知的,無聲地,興趣盎然地玩著各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遊戲。茫茫長夜吮含了他們孩子的心性和成年人的渴求,茫茫長夜為此閉上了雙眼。

後來有一天,這兩個人中的一個開始焦躁不安。他發現他什麼都不能明白,他做什麼都是在沉默,他被拋棄了,他要站出來,他要說話!他毫不猶豫寫了大字報。他熱血沸騰。

而另一個卻想起了很多往事,想到最後竟悵然了。他也在領導的特別授意下寫了,隻是內容隻字不提被點名的那人。為此他絞盡腦汁拚湊了不少時下流行的口號與報紙上的東西。兩張大字報貼在一起,兩人才驚覺自己和對方的極大不同與極其相似。會上那個被批鬥的女孩子慢慢垂下驚恐的雙眼,深深低下頭去。後來有人看到她一個人獨自走進了那片燦爛絢麗的罌粟花田,從此再也沒有出來。從此再也沒有人,看到她腰裏兜著鼓鼓囊囊的大煙殼子,仰起笑臉望向藍天。

好在那兩個年輕人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那種鋪天蓋地的批判中被淹沒的不僅僅隻有兩張紙條。他們還是那麼年輕,隨時都在準備開始。哪怕已經來到最後時刻還能相信自己還會再有一場全新的開始。隻是,永遠無法忘記的那一天的那件事,想了很多年才似懂非懂明白了些什麼。又過去許多年,有一天其中一個人突然歎息了一聲。那個女孩子的微笑實在令人不安。

養路段招工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人自願去了。臨走前兩人見了一麵,出於開玩笑相互交換了彼此最後的秘密,卻是一樣的。那不是些什麼秘密,那是被生活忽略過去的零碎片斷。他們相互竭力傾訴的時候,正是他們竭力隱瞞的時候。然而並不能因此就認為他們很虛偽,他們隻是孩子,隻是孩子。他們一生沉默,除了年輕時的兩張大字報,他們一生什麼也不曾表達過。孩子的手輕輕抓住了他們。

我實在不願意重提那個年輕男教師的故事。那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的故事,但沒有誰比我知道的更多,因為所有人中隻有我在愛著他。我隔著重重的時光遙望他在他的每一天裏慢慢地生活。又好像是我親手造成了他一生中的每一次選擇:在最不應該的時候從他背後推了一把;在他決定後悔,決定回頭時死死拽住了他。這麼想著,我的生命就停止了前進,向後一步步退著,最後終於越過了我出生的那一天,向他喜悅地靠近,卻隨之墜落深淵。我不認得他。

我去向最開始那些孩子經過那個地方。人已經全走完了,我站在空空的場地上忍不住落淚。我想我可能就是他們其中一人的孩子……他們把我留在另外的時間裏去成長,卻又把自己走過的路一步一步重展在我路過的每一個地方,然後全部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去麵對那隻孩子伸過來的手……我若還剩下些什麼,定會全都給它!隨它就那樣無所謂地去撮著,捏著,在風中一點點揚棄。可我沒有,我翻遍口袋,一無所獲,隻好拿自己的手握住那手,並含淚致歉。那手便牽我從記憶中的一些片斷中離開……我一步一步回首,爸爸媽媽,你們全忘記吧!讓我來替你們記著……你們走吧,我會替你們留下來……我會踏上一條通往過去的歲月的路,找到那一天,在你們到達之前,在你們路過的時候,把我的手也放在那裏,對你們進行挽留,爸爸媽媽…………那個年輕的教師,所有人對他的描述大相徑庭。而我更留心的是他們因自己本身的不同遭遇而加在他身上的不同細節。我在暗中收集每一件過去的事情,我要發掘出一個在人們殘剩的衰微的印象中閃爍著的,一個曖昧其詞的,不確定的人的完整一生。我要創造出這麼一個人來,以表達我對他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