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對他的了解中,他不過也隻是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正處在伸腳跨進青年人的行列時卻稍稍猶豫了一下的當口。這個階段的人最容易進行各種各樣的猶豫,就像一個孩子總是在進行各種各樣的拒絕,一個成人總是在進行各種各樣的接受一樣。就在那時,他遭遇了那隻手。——那應該是我的過錯!那是我在他生命中設下的第一道障礙,原本隻是想讓他嚐識悲哀,好快點長大,可沒想到竟會永遠地留住了他……我永遠都不能了解他。一個人的想法穿越幾十年的時光傳遞給另一個人時,總會有所改變吧?可能我所知道的那些隻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他想令我知道的──這個突然出現的念頭把我原先所有想法統統打亂!使我恐惶起來,不得不把一切收回,並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去回想那些孩子,回想他們中每一個人的麵孔……我發現我一個人也不認識!──這是多麼令人孤獨的一件事……我們活得無憑無據……還有他,那個讓人心疼的大孩子,自己一個人嚐試著成長,一個人默默保存自己成長時光中的細節,一個人去翻來覆去地記著,一個人,在臨終的彌留之際眼睜睜看著它們隨風飄逝……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嗎?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嗎?……其實,我所知道的也並不比你更多。隻是從此我將會為新的一種想法所憂慮。請原諒,他的故事我沒法繼續講下去了,幹脆就讓我越過所有,直接把這個故事的最後部分告訴你──終於有一天,他把一個女學生帶進了一片濃密無邊的苞穀地……他被執行槍決的時候,團場各連隊、機關、學校工廠都派了代表前去參觀,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廣場。我想找到那些人中的每一個,問他們真的認得他嗎?問他們知不知道這個倒在血泊中的強奸犯曾經是怎樣,被一隻孩子的手索去了自己珍藏一生的東西……我們的敘述不得不提到那個胖胖的領隊女教師,因為她至今還活在我們中間。上街去買菜,做頭發、看電影什麼的,時不時總會碰到她。好像所有人中隻有她才是真實的。我也問過她關於那隻手的事情,隻問了一遍就再沒問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她隻向我提供了可能與那隻手的來曆有關的大約兩三種猜想。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感想。就像她當初對孩子們一口咬定那是隻雞爪子一樣,她關心的東西和孩子們關心的不一樣。
是不是隻有孩子的心靈所承擔的記憶,才能完整地打開過去生活的另一麵以及未來世界的出路?那麼我們小時候究竟看到過什麼,才使我們後來的生活處處充滿線索,時時觸碰我們的記憶,標示我們來時的路,等我們有一天回去。而這種“回去”卻並非像一個年老的人在回憶中的那種“回去”。我們遠未老去啊!還有更多的未知時刻在等待我們從此時消失。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回去?日夜指引我們去向一個孩子的手指向的地方,強烈地暗示。可是我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能得知,我們在那一處徘徊的時候,日子便從我們讓開的地方一天一天過去。
為這個女教師的一生作一個簡短的回顧吧。她當年是穿戴了有領章帽徽的軍裝進疆的,何其光榮、熱情啊。可經曆漫長荒漠的行程後,她莫名其妙地由十七八歲的少女成為了別人妻子。後來有了學校,她就成了老師。二十年後,流行離婚那會兒她離了婚。又過了十年,流行下海,她就辭職下海。至於這兩年的流行就沒法跟上了。於是她這一生便隻出現了這麼四次較重大的事件。其他變化隻有一年比一年胖,一年比一年老。這其間我們找不到一處被那孩子的手撫摸過的痕跡。當我準備放棄時,卻突然聽她說道:“我們這代人,這一輩子活得真冤!”很令人心驚。我還是不能去了解一個人,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個人……我總是這樣節外生枝,總熱衷於替別人發現他們生命中連自己都忽略過去的小細節,我總是堅信,唯有那些零碎雜亂的小東西,能強調著一個被囫圇概括過去的人最不情願的,最真實的想法。雖然微弱、不確定,但那麼固執,不願放棄。我把它們記錄如下:
……有一次,這個女教師也曾真心愛過一個人……她曾被一個女學生寫沙棗樹的文章打動過,並想起往事……她也後悔沒有好好對待過前夫……在年輕的時代,在教師進修的、遠離家庭的日子裏,她夜夜跑到學校附近種地的河南老婆子堆裏,通宵達旦地打撲克,玩“雙摳”……燈泡昏暗,滿炕狼藉,一屋子女人光著膀子,大口喝著自釀的啤酒……那樣的日子啊……──所有人中,活得最好的隻有那個失去了手的孩子。因為隻有他什麼也不知道,仍在童年中快樂地遊戲。在那些我們無法抵至,亦無法想象的地方,高高揚起另一隻健康可愛的小手,向著我們的世界,如小白馬一般歡快喜悅地跑過來,跑過來……跑過來,讓我們赫然看清他正是我們自己的孩子……誰在愚弄我們。
風雪一程
最開始,那個少女看上去完全正常。她口齒清晰,神色清醒。她要求離開這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我們這位年輕的司機怎麼勸阻也不能使她放棄主意。她說她父母病了,她急著去看望。她願意出十倍的價錢包車,這使他動了心。他猶豫了很久終於載上她駛進了茫茫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