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認為這就是奇跡,他們自己創造的奇跡!他們規劃了住宅區,拓寬了街道,又安裝了自來水……然後建起學校、醫院、俱樂部、電影院、澡堂……還修建了街心花園,立起了雕塑。最後,他們立起了一座碑,極具象征意義的碑:一叢火焰般、刀鋒尖銳陡峭的石群,托起一隻鷹……這一切多麼不可思議!而他們最輝煌的奇跡則是,在這遠離世間,遠得,比從天上到世間還要遠的地方,在這荒野之中,他們蓋起了兩幢水泥樓房!五層高,夾在道路盡頭的兩旁,迎接沿路而來的一切。又像是兩隻巨大的眼睛,替荒野沉冥的靈魂睜開了,日夜眼望四麵八方浩瀚無際的一切。
但山野並不曾為此有絲毫的驚動,或者它也有隱蔽的變化,但從未有人看到。日子一天天過去,遠方仍然還在遠方,仍像童年時代的遠方那麼遙不可及。好像這麼多年來走過的路一直是在迷宮中延伸。他們親手種下的樹也漸漸地一棵一棵陌生了,漸漸融入山林,直到天邊。他們的兒女卻永遠無法長大,隻是後來飲吮了父輩們的衰老與寂寞才有了些許的成熟。他們總是沉寂而壓抑。他們彼此之間沒有友誼和愛情。
想想看,這個世外桃源是一個多麼多餘的地方!它的生產僅供自足,它沒有特別的特產奉獻出去,它與外界缺乏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它看似日益發展,其實沒有絲毫改變。它不被了解,不被需要。它是一個僅僅靠夢想維持的地方。
可是心懷夢想的人總得老去並死去,剩下的人則選擇讓夢想先死。一些人要走,要離開,另一些人苦苦阻攔。他們在路口紛爭不已,他們的孩子遠遠望著他們哭泣。這些孩子從出世起便隻知道哭,隻知道哭。
後來哭聲一下子全部停止。有人死了。
他的家人護送他的屍體孤獨地沿路遠去──那條路啊!
當年人們為來到這裏而披荊斬棘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那時的自己正進行在未來的一條路上。他們為來這兒,能夠拋棄一切,卻不能拋棄沿此而來的路,縱然那時,它還隻是一些腳印。他們是在希望更多的東西會沿著這條路來到身旁嗎?還是,早在那時,他們就想到了離開……他們覺得被欺騙了。道路用它的艱險漫長阻攔了一切,而他們親手種下的樹迅速如屏風般重重遮擋。但什麼也不能阻止空虛。他們在自身殘留的純潔與忠貞中感應越來越清晰的後悔。他們的兒女止住哭泣,拿自己當年的目光望著自己。
他的孩子也跟了上去。兩具屍體被帶走,沿著道路從天上回到了世間。這個曾經被稱之為奇跡的“山野天堂”瞬間消失,所有人一夜間全部走完。
後來的故事,以及一些最重要的事件被山林防備地隱瞞。再後來,我來到這裏。我穿行在殘敗的大街小巷,一個院子一個院子挨著拍門,又推開張望。最後走回空曠的小廣場,走進破敗的,卻仍高大挺立的禮堂,看到裏麵亂石叢雜,草木繁生。屋頂已經沒有了。我仰望藍天,流下淚來。──這才是整個故事最關鍵的部分。
最關鍵的一部分是我的到來。然而我來時一切都沒有了。大壩被炸毀,機器被搬走,所有的房子騰空,所有田地荒蕪……但那些人們一生的痕跡卻被完整留下。這個院子說,這本是一片沼澤,盛放著黃色和紫色的花朵;這條街說,這本有一棵大樹,棲滿鳥巢和星光;那個地方也說,那裏本來有一眼清泉汩汩湧出;這個地方則接著說它本是那眼清泉流出後拐彎的地方,曾經有兩隻蜻蜓過來停在那裏……我說過這是被夢想維持的一個地方。現在我還是要說,這是一個被夢想維持的地方。
我從兩幢樓房之間的馬路穿過,頭也不回地遠去。我怕我一回頭,那兩幢樓房,那兩個伏在古老原始的山林間的怪物會瞬間坍塌……且讓它留著吧!讓它繼續在這裏等下去,假設所有的故事還未曾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