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在門外的幾個知青聽到屋子的人喊狗叫,便湧進屋子,他們見毛胡子的脖頸在咕咕地流血,一個個麵麵相覷。
狼狗在喘著粗氣,伸出血紅血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和鼻孔。有個知青叫一聲快打死狼狗,知青們便一起向狼狗圍攻過去。狼狗挨了幾棒之後,驚叫著串到院外,回頭看一眼淚水滿麵的羅盼霞,嚎叫一聲奔出飼養廠,向龍山深處遁去。
花嫂再也沒有醒過來。合化跑進屋內大哭。梨花灣新添兩座墳丘。合化成了羅盼霞的養子,他的妹妹叫羅蘭。羅蘭是羅盼霞讓何茹給取的名字。合化長得十分結實。生產隊工分就是農民的命根子,還稱不上大人的合化為減輕家庭負擔,甘心情願地綴學了。
羅蘭是在合化的背上長大的。七十年代初期墟城地區推廣河房化,墟城的戰鬥口號是“學大寨誓把墟城變為昔陽。”墟城周圍的村寨要打破原來的布局,在全地區挖成縱橫交錯的河道,各村寨的房子都要建在河岸上。梨花灣又變成紅旗的海洋。男女老少齊上陣要讓高山低頭讓河流改道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撕塊雲彩擦把汗對著太陽吸袋煙。展衛成是墟城河房化建設指揮部的頭。展衛成每天都在大喇叭裏用高八度的聲音作動員講話。古瘋婆子被編成佘太軍隊,黑爺是黃忠隊,羅盼霞是穆桂英隊,整個梨花灣傾家出動,吃住都在河岸棚子裏。人工挖河是要橫平豎直的,河向被規劃後,波及到的住房或者是墳墓都要拆遷,甚至整個村莊都要大遷徙。柳三棉考入墟城中學後,何茹的臉上掠過一絲春風,終於腚開笑靨。柳三棉忽然發現何茹蒼老許多。
古瘋婆子給柳三棉打好包袱,黑爺用馬車把柳三棉送到墟城。鄉下的孩子都第一次見到大世界,鱗次櫛比的樓房讓柳三棉目不暇接。這裏一個學校就比梨花灣還要大,柳三棉下意識地忽然感到自己很渺小,象一個從黑桑樹的樹洞裏鑽出的小蟲。一個跛腳老師自我介紹說:“卑人姓吳,口天的吳,字朝輝,朝輝就是早晨的陽光,可我姓吳的諧音(無)是沒有的意思,也就是我沒有早晨的陽光。”
吳朝輝風趣的開場白引得全班大笑,他又說,“你們跟我不同,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世界是你們的,希望同學們記住偉大領袖的教導,他是聖人,聖人的話是不會錯的。”然後,吳朝輝讓全班作自我介紹。望著一張張眉飛色舞的臉,柳三棉有點自慚形穢。柳三棉想:城裏人,你們是吃商品糧的城裏人,我是吃反銷糧的鄉下人。卑微,象一條小蟲在柳三棉心裏蠕動。全班學生就有一個人提到梨花灣,她就是龍小萌。排座位時柳三棉希望能和龍小萌坐同桌。
於是,柳三棉悄悄地雙手合什象古瘋婆子焚香求神時那樣暗暗祈禱著:如果真有神靈的話就請你們保佑我讓我和龍小萌坐在一塊。吳朝輝似乎看透柳三棉的心思,故意把他和龍小萌剩在後麵,這樣最後一排最拐角的那張桌子就是柳三棉和龍小萌的。課桌臨南窗,驕陽射到柳三棉的臉上,不知是日光的烤曬還是柳三棉內心的情絲萌動,他感到眼燙燙的。吳朝輝是班主任兼曆史課老師,平時總是帶著一身酒氣,柳三棉懷疑他早上都喝酒,於是,他有一次壯著膽和吳朝輝攀談起來。吳朝輝說:“這地球上就有一樣好東西,那就是酒。幸好我弟弟在糧食局上班,他能給我弄到酒。我弟弟叫吳夢龍,他的名字比我的名字要好多了。他有希望,老娘生他時說是夢見了一條龍。你叫柳三棉,是不是你出生時也有雲龍現身。咱墟城是不能沒有龍的,但龍又是不能缺水的。曆史上咱們這兒是有飛龍在野的,中原龍興之地,現在卻是時乖命蹇,亢龍有悔,士人不得出,豎子成名。曆史就是這樣的,三十年人年,三十年神年,三十年鬼年。現在正是神鬼之年呀。不過凡事都是物極必反,十年河東轉河西。貴上極則賤,賤上極則貴。你看現在城裏人風光得很,也許多少年後風水輪流轉,吃商品糧的城裏人反而不如農村人活得逍遙自在。我能看出來,你有些自卑,不要以為來自鄉下幹什麼事就有點畏首畏尾。人活著就是要有誌氣。臥薪嚐膽的故事你知道,韓信受*之辱卻能忍辱負重誌存高遠,這才是好男兒。我就是這樣教導我弟弟吳夢龍的。我們沒有爹媽,長兄為父,我有我的苦衷啊。我借酒澆愁嗎?也不全是,是也不是,這叫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