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第一幕第二場一樣。農莊的會客室,三年以後,仲夏裏一個陽光灼人的熱天下午,大約十二點半鍾的光景。所有的窗子都是開著的,但是沒有一絲微風吹動肮髒的白色窗簾。後麵掛了一麵補過的門簾。從那裏可以看見院子,院裏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中間有一條泥路,從大路旁邊白柵欄門通向後門口。
屋內有了改變,不在於它的外表上,而在於它的一般氣氛上。從意味深長的瑣事上表明粗枝大葉、沒有效率和懶懶散散。椅子因為沒有油漆顯得破舊;桌布斑斑點點的並且鋪得歪歪料斜;窗簾上現出窟窿;一個小孩的玩偶,缺了一隻路臂,躺在桌子下麵;牆角裏靠著一把鋤;一件男外衣丟在後麵的長沙發上;書桌上亂堆著許多雜物;許多書亂堆在碗櫥上。中午烤人的悶熱似乎透進室內,使得沒有生命的東西也帶上一副沒精打采、精疲力竭的樣子。
餐桌的左端留出一個地方是預備給什麼人擺午飯的。從開著的廚房門裏傳出洗碟子的聲音,時時夾雜著一個女人的煩躁聲和一個娃兒的暴躁哭聲。幕啟時,梅約太太和艾特金太太麵對麵坐在那裏,梅約太大坐在餐桌後麵,艾特金太大坐在餐桌右邊。梅約太太的臉已經失去了所有特征,解體了,變成了一副虛弱的麵具,帶著一種經常要痛哭流涕的無可奈何、悲哀的表情。她說起話來,聲音猶豫不決,好象失去了所有的意誌力。艾特金太太坐在輪椅裏。她是個瘦瘦的、臉色青白、看樣子並不聰明的女人,大約四十八歲,眼睛冷酷而有光彩。許多年來生著半身不遂的病,過的生活是坐在輪椅裏天天被人推來推去,因而養成了慢性病人的自私而煩躁的脾氣。兩位太太都穿著黑色喪服。艾特金太太神經緊張地縫衣服一麵說話。梅約太太麵前桌上放著一團沒有用過的線,線團上插了幾根針。
艾特金太太:(不高興地望了一眼留在桌上的碗盞)羅伯特又和往常一樣,沒有趕回來吃午飯。我真不懂露斯為什麼要將就他,我早就叫她不要將就。我不止一次跟她說,“這種胡鬧的事不應該繼續作下去了。難道他認為你是在開旅館嗎?又沒有人手幫忙。”可是她不睬。她跟他簡直一樣糟糕……她以為她比我這個老病人懂事。
梅約太太:(悶悶地)阿羅向來拖拖拉拉的。莎拉,他也是沒法兒。
艾特金太太:(嗤責)凱特,你總替他打圓場!隻要下決心,誰都有辦法……隻要他們身強力壯,不象我這樣可憐巴拉的。(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虔誠的話)……我弄到這般地步,也是天意。
梅約太太:阿羅可不行。
艾特金太太:不行!凱特,上帝給了他們好手好腳,可是他們吊兒郎當,浪費時間,不幹一件好事,我呢又沒有力量幫忙,反而聽他們擺布,真把我氣瘋了。我不是不給他們指點正路。我跟羅伯特說過幾千次,我告訴他應該怎樣辦事。這你是知道的,凱特。你以為他注意我說的話嗎?就連露斯,我自己的女兒,也不注意。他們認為我是瘋癲的、古怪的老婆子,已經死了一半啦,越是早進墳墓,越是不妨礙他們,越稱他們的心。
梅約太太:莎拉,不要那麼說,他們並沒有壞到那種程度。你還有好多年好活哩。
艾特金太太:凱特,你跟別人一樣,不知道我活不久啦。至少我良心清白,死得瞑目。我盡了全副力量不讓這一家垮台。可是他們還是要垮台的!
梅約太太:(帶著絕望的漠不關心)事情也許變得更壞。羅伯特從來沒有種田的經驗。你不能希望他一天就學會。
艾特金太太:(尖銳地)他已經學了三年,不是學好,而是學壞了。不但你的地,連我的也在內,全都毀了,我毫無辦法去挽救。
梅約太太:(帶著一絲肯定的意思)莎拉,你總不能說阿羅不努力工作吧。
艾特金太太:我倒想知道,如果什麼事都幹不成,努力工作又有什麼好處。
梅約太太:阿羅的運氣太壞。
艾特金太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凱特。空談不如實驗。你不能否認,自從你丈夫兩年前去世以後,事情越來越糟了。梅約太太(用手帕揩去眼淚)他的去世是上帝的意思。
艾特金太太:(得意地)那是上帝對傑姆士·梅約的懲罰,因為在他的罪惡一生中,他褻瀆了、否認了上帝!(梅約太太低聲哭了起來)唉,凱特,我知道我不該提醒你。讓我們禱告,讓他那個可憐的人得到安息和饒恕吧。
梅約太太:(揩眼淚,單純地)傑姆士是個好人。
艾特金太太:(沒有理睬這句話)我說的是,自從羅伯特管家以來,事情就一天不如一天。你還不知道壞到什麼程度。出了什麼事,羅伯特並不告訴你。事情擺在你麵前,你自己也看不見。不過,謝天謝地,露斯還有時跑來跟我商量商量,因為他的那些名堂把她煩惱得要死。你知道昨天晚上她跟我說什麼來著?我差點忘了,她叫我不要告訴你……不過我以為你應該知道。而且不讓他們在你背後搗鬼,也是我的責任。
梅約太太:(無精打采地)你願意你就告訴我。
艾特金太太:(探身向她……低聲地)露斯快要發瘋了。羅伯特跟她說,他要把農莊抵押出去……他說,不抵押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支持到秋收,他又沒有別的方法弄錢。(她直起腰來……憤怒地)現在你知道你的羅伯特是一塊什麼料了吧?
梅約太太:(聽天由命地)要是非得那樣……
艾特金太太:凱特,我向你提出警告以後,你還願意簽字把農莊抵押出去嗎?
梅約太太:阿羅說需要怎麼作,我就怎麼作。
艾特金太太:(舉起雙手)哼,真是傻得出奇!……哼,那是你的農莊,又不是我的,我也就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梅約太太:也許阿羅會支持下去,直到阿安回來料理家務的那一天。反正不會太久了。
艾特金太太:(非常感興趣)露斯說阿安隨時會到。羅伯特認為他什麼時候會到這裏呢?
梅約太太:他說聖代號是一條帆船,他算不準。他收到的上一封信是從英國寄的,就是他們動身回來的那一天。也有一個多月了,阿羅認為他們已經過了期了。
艾特金太太:感謝上帝,他回來得正是時候。他在外麵跑,應該覺得膩味,急著要回家安下心來重新幹活。
梅約太太:阿安一直在工作。他寫信給阿羅說,他在迪克的船上擔任管事。你知道吧?
艾特金太太:在船上胡鬧一氣倒也沒有什麼,但是到現在他準是膩味透了。
梅約太太:(沉思地)我不知道他的變化大不大。他向來是很漂亮、很強壯的。(歎氣)三年啦!似乎比三百年還要長些。(眼裏噙滿眼淚……可憐巴拉地)噢,要是傑姆士能活到他回來……能原諒他,該多好啊!
艾特金太太:他永遠不會……傑姆士·梅約才不會哩!盡管你和羅伯特想盡辦法,要他回心轉意,他不是硬著心腸,一直反對他到底嗎?
梅約太太:(微帶一絲怒意)你竟說出那種話來!(傷心地)噢,我知道,在他的心坎裏,他原諒了阿安,盡管他太倔強,不願意承認。正是強脾氣要了他的命……他的頑強自尊心扯碎了他的心。(她用手帕揩揩眼睛,哭了起來。)
艾特金太太:(虔誠地)那是上帝的意思。(廚房裏響起小孩的大哭聲。艾特金太太厭煩地皺皺眉)那個小娃娃真討厭!好象她故意叫人神經緊張。
梅約太太:(拭眼淚)天氣熱,熱的。瑪麗這兩天不大舒服,可憐的小娃娃。
艾特金太太:她的病是她爸爸遺傳給她的……老是生病。羅伯特小時老是鬧病,你總不否認吧。(深深歎氣)他們兩人結婚是個大錯。我當時是竭力反對的。可是羅伯特的荒唐夢想把露斯迷住了,正經話她聽不進去。阿安倒是個能跟她相配的人。
梅約太太:後來我也常常想,也許換個樣子好些。不過露斯和阿羅呆在一塊,好象也很幸福。
艾特金太太:不管怎樣,那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思是要兌現的。(兩位太太默默地坐了片刻。露斯從廚房裏進來,手裏抱著兩歲的女兒瑪麗,一個美麗、多病、貧血的娃娃,滿臉淚痕。露斯老了許多。臉上已經失去青春和新鮮的顏色。她的表情裏帶有某種嚴酷和憤恨的東西。她坐在餐桌前麵搖椅裏,疲勞地歎氣。她身穿一件印花布衣服,腰裏係一條有油斑的圍裙。)
露斯:哎喲,真熱得夠嗆!那個廚房就象一個火爐。可了不得!(從額頭上把汗濕的頭發往後推。)
梅約太太:你為什麼不叫我幫你洗碟子?
露斯:(幹脆地)不行。那裏會熱死你。
瑪麗:(看見桌子下麵的玩偶,在媽媽膝頭上掙紮)娃娃,媽媽!娃娃!
露斯:(拉她)是你睡午覺的時候了。你現在不能跟玩偶玩。
瑪麗(:開始放聲大哭)娃娃!
艾特金大太:(惱怒)你不能叫她安靜嗎?她哭得把耳朵都震破了。放下她,讓她跟玩偶玩去,隻要她不鬧。
露斯:(把瑪麗放在地板上)去吧!我希望你滿意,不要做聲。(瑪麗坐在餐桌前地板上默默地玩弄玩偶。露斯望望桌上擺碗盞的地方)奇怪,阿羅總是不按時回來吃飯。
梅約太太:(悶悶地)準是又出了什麼岔子啦。
露斯:(無精打采地)恐怕是的。近來事情好象總是不順心。
艾特金太太:(反唇相譏)要是你有點膽量,就不會那樣。飯是你一個人作的,你由著他隨便什麼時候回來吃!這種事情,我就沒有聽見過。你太好說話了,毛病就出在這裏。
露斯:別嘮嘮叨叨啦,媽。我聽厭啦。我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謝謝你,不要幹涉我吧。(她揩揩額頭上的汗,沒精打采地)哎呀!太熱啦,沒有心思吵架。講點叫人高興的事吧。(好奇地)我剛才聽見你們談論阿安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