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第二幕第一場一樣……農莊的起坐室,五年以後,十月末一天早晨大約六點鍾光景。天還未亮,演出進行中,窗外的黑暗逐漸變成灰白色。
桌上有一盞煤油燈,玻璃燈罩上煙熏火燎的,就著燈光,可以看出屋裏一副破落衰敗的樣子。窗簾又破又髒,還少了一個。書桌上積滿了灰塵,成灰白色,好象多年不曾用過了。壁紙上都是黴跡,不成樣子。舊地毯上,通向廚房和外門的那兩段已經快磨破了。沒鋪桌布的餐桌麵上留下許多碟印和倒出食物的汙痕。一張搖椅的橫木已壞,現在胡亂釘上一塊白木板。沒有刷過色的鐵爐子生了一層黃鏽。一堆木柴亂堆在爐子旁邊牆跟前。
屋裏的整個氣氛,跟多年以前的完全不同,是一種習以為常的貧窮,已經窮到不以為恥,甚至到不能自覺的程度了。
幕啟時,露斯坐在火爐旁邊,伸出雙手取暖,好象屋裏空氣又潮又冷。一條厚厚的圍巾包著她的雙肩,半掩著她身穿重孝的服裝。她老得可怕。皺紋很深的蒼白色的臉有一種麻木不仁的表情,好象對她這個人,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的感情能量已經枯竭了。她說話時,她的聲音沒有音色,低而單調。衣服邋遢,已經斑白了的頭發亂七八糟,泥汙的鞋子連後跟都踩倒了,這一切充分證明她對生活漠不關心。
她的母親在爐子後邊轉椅中睡著了,身上裹著毯子。
後麵臥室的門是開著的,從那裏傳來響聲,好象有人下床。露斯朝那個方向轉過頭去,臉上帶著沉悶的厭煩神色。過了一時,羅伯特出現在門口,把虛弱的身子靠在門上。他的頭發長而蓬亂,臉和身子都消瘦了。顴骨上有幾塊鮮豔的紅斑,他的眼睛因為熱病正在發燒。他旁穿燈芯絨褲子,法蘭絨襯衫,赤著腳,踏著氈子的破拖鞋。
露斯:(沉悶地)噓……噓!媽睡著了。
羅伯特:(費力地說)我不會吵醒她的。(他虛弱地走向餐桌旁邊的搖椅,疲乏地坐下去。)
露斯:(瞪著火爐)你最好坐到火爐邊上,這裏暖些。
羅伯特:不。我現在熱得象火烤似的。
露斯:那是發燒。醫生告訴你不要起來活動。
羅伯特:(不耐煩)那個石頭腦瓜!他什麼都不懂。上床去,呆在那裏,那就是他的唯一藥方。
露斯:(無所謂地)你現在覺得怎樣?
羅伯特:(精神活潑地)好多啦!很久以來都沒有覺得這樣好過。我現在真的很好……隻不過很虛。我想,到了轉折點啦。從現在起我會很快複原,快得使你吃驚……而且跟那個老庸醫毫不相幹。
露斯:他總是照護我們的。
羅伯特:你是說照護我們去死吧!他照護死了爸和媽……(語不成聲)……還有瑪麗。
露斯:(沉悶地)我想,他盡了最大的努力。(稍頓之後)好啦,阿安回來,會帶一位專門醫生來,那該使你滿意了吧。
羅伯特:(尖刻地)你等了一通宵,就是為了那個?
露斯:是的。
羅伯特:等阿安嗎?
露斯:(沒有一點感情)總得有個人等。離開家已經五年啦,總得有個人迎接他才對。
羅伯特:(帶著尖刻的諷嘲)五年呀!時間可長啦。
露斯:是的。
羅伯特:(有意地)等了五年呀!
露斯:(無所謂地)反正現在已經等到頭了。
羅伯特:是的。已經等到頭了。(稍停之後)他打來的兩個電報在你手裏嗎?(露斯點頭)讓我看看,好嗎?電報來的時候,我的頭燒得厲害,我看不出頭和腦來。(匆忙地)不過我現在覺得好了。讓我再看看。(露斯從懷裏掏出電報,交給他。)
露斯:拿去。先來的在上麵。
羅伯特:(打開)紐約。“剛登岸,因要事逗留,事畢即返。”(他尖酸地微笑)生意第一向來是阿安的信條。(他繼續念)“祝大家好。阿安。”(他諷刺地重複一句)“祝大家好!"
露斯:(乏味地)他不知道你病了,我回電告訴他,他才知道。
羅伯特:(後悔地)當然他不知道。我真傻。我近來好發脾氣。你回電裏說了些什麼?
露斯:(前言不搭後語地)我隻好打了個收報人付錢的電報。
羅伯特:(不耐煩)你說我得了什麼病?
露斯:我說你得了肺病。
羅伯特:(微微生氣)你真傻!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我得的是胸膜炎。你好象弄不清楚,胸膜是在肺外麵,不在肺裏麵!
露斯:(麻木地)史密斯大夫怎麼說我就怎麼講。
羅伯特:(發火)他是個笨蛋!
露斯:(無味地)反正都一樣。我總得告訴阿安點什麼,是不是?
羅伯特:(稍頓以後,打開另一封電報)他昨天晚上發的。讓我來看看。(念)“電悉。搭夜車回家。帶專門醫生為阿羅看病。從港口乘汽車回農莊。’(他計算時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露斯:總快六點了。
羅伯特:他應該很快就到了。我真高興他帶了一個懂行的大夫來。一個專門醫生馬上就會告訴你,我的肺沒有毛病。
露斯:(生硬地)你近來咳嗽得很厲害。
羅伯特:(不耐煩)胡說!難道你自己沒有得過重傷風嗎?(露斯默默地瞅著火爐。羅伯特坐在椅子裏心煩意亂。一頓。最後羅伯特的眼光盯在睡覺的艾特金太太身上)你媽真幸福,能睡得那麼熟。
露斯:媽疲倦了。她跟我一起守了大半夜哩。
羅伯特:(嘲諷地)她也在等候阿安嗎?(一頓,歎氣)我怎樣也睡不著。我數羊,從一頭數到十萬頭,也沒用!最後我不數了,幹脆躺在黑暗中想心思。(他停下,然後用溫柔的同情聲調說下去)我想起了你,露斯……最近這些年來你的日子實在太難過了。(懇求地)我對不起你,露斯。
露斯:(死氣沉沉地)我也說不上來。反正現在過去了。這些年我們大家都受了罪。
羅伯特:是的,大家都受了罪,隻有阿安例外。(冒出一種病態的嫉妒)阿安得到了很大的成功……稱心滿意了。(諷嘲地)現在他回到家來,讓我們崇拜他的了不起。(皺眉……氣惱地)我胡說些什麼呀?我的腦子一定是出了毛病了。(稍停之後)是的,這些年對於我們兩個實在可怕。(他的聲音降低到一種顫抖的耳語)特別是瑪麗死後的八個月。(他渾身戰抖,忍住哭泣,然後沉痛地說)我們最後的幸福希望!如果真有一個上帝,我要從我的心眼裏詛咒他)(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搖搖晃晃,他趕忙用手帕捂住嘴。)
露斯:(不看他)瑪麗死了,倒還好些。
羅伯特:(陰鬱地)要是我們都死了,都會好過些。(忽然氣憤)你告訴你那個媽媽,不許她再說,瑪麗的死是因為我遺傳給她的體質太弱。(軟弱得幾乎流下淚來)不許她那麼說,我告訴你!
露斯:(嚴厲地)噓……噓!你會吵醒她的;那時她不是跟你,而是跟我嘮叨。
羅伯特:(咳嗽,虛弱地靠在椅背上……一頓)你媽媽怨恨我,就因為我沒有求阿安幫忙。
露斯:(怨恨地)你本來是可以求他的,他有的是錢。
羅伯特:你怎麼偏偏想起向他要錢呢?
露斯:(沉悶地)我看沒有什麼害處。他是你自己的哥哥。
羅伯特:(聳聳肩)跟你講有什麼用呢?哼,我不能那麼幹。(高傲地)謝天謝地,我總算維持下來了。你不能否認,沒人幫忙我也能……(他苦笑一聲,說不下去了)我的天,我吹什麼牛呢?欠這個、那個的債,捐稅和利息都沒有付!我是個傻瓜!(他靠在椅子上,暫時閉上眼睛,隨後低聲說)坦白地說,露斯,我完全失敗了,又拖累了你。平心靜氣地說……你恨我,我並不怪你。
露斯:(麻木地)我不恨你。我也有錯誤,我想。
羅伯特:不,你愛阿安,那也難怪你。
露斯:(遲鈍地)什麼人我都不愛。
羅伯特:(不理睬她的話)你不必否認。那也沒有什麼關係。(稍停以後……帶著溫柔的微笑)露斯,你知道我躺在黑暗裏夢想什麼嗎?(一笑)我正在打算,我的病好了以後,我們要有一個什麼樣的前途。(他用一種懇求的眼光望著她,好象害怕她要譏笑他。她的表情沒有變化。她瞅著火爐。他的聲音含有一種熱情的聲調)說來說去,為什麼我們就不應該有個前途呢?我們現在還年輕。要是我們能擺脫這個倒黴的農莊就好了!就是這個該死的農莊把我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現在阿安回來了……我要丟掉我的傲氣,露斯!我要向他借一筆錢,讓我們到城裏去開辟一條新路。讓我們到活蹦亂跳的人們當中去,而不是到一潭死水的地方去,重新作起。(自信地)城裏和鄉下大不一樣,我不會失敗的,露斯。在城裏,我不會再讓你覺得丟臉。我要向你證明,我念過的書會有一點用處。(模模糊糊地)我要寫點東西,或者作那一類的事情。我常常想寫點東西。(懇求地)你願意嗎,露斯?
露斯:(遲鈍地)還有媽哩。
羅伯特:她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露斯:她不會走的。
羅伯特:(生氣)那就是你的答複呀!(他氣得發抖。他的聲音顯得如此古怪,露斯吃驚地回過頭來望望他)露斯,你撒謊!你拿你媽作借口。你想留在這甩。你那麼想,因為阿安就要回來了……(他透不過氣來,大咳一陣。)
露斯:(起身……聲音裏帶著驚慌)怎麼啦?(她走到他跟前)我跟你去,阿羅。不要那麼咳嗽了,那對你很不好。(她用悶聲悶氣的話安慰他)你的病一好,我就跟你到城裏去。說老實的,阿羅,我答應去!(阿羅靠在椅子上,閉上眼。她站著俯身看著他,焦急地)你現在覺得好些嗎?
羅伯特:是的。(露斯回到她的原位上。過了一會兒,他張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的臉紅紅的,顯得高興)那麼你願意走啦,露斯?
露斯:是的。
羅伯特:(興奮地)我們重新作起,露斯,你和我。我們受了那麼多苦難,生活欠了我們幸福債。(激昂地)這筆債一定要還!否則我們受苦受難就毫無意義……那是難以想象的。
露斯:(他的興奮使她擔心)是的,是的,當然,阿羅,可是你不能……
羅伯特:噢,不要害怕。我覺得完全好了,真的……我現在又有了希望。噢,要是你知道又覺得有了可以期望的東西,該是多麼了不起啊!你能不感到那種激動嗎?……經過這麼多可怕年頭,一種新的生活理想又在我們麵前展開的那種快感嗎?
露斯:是的,是的,不過一定要……
羅伯特:胡說!我才不要當心噢。我正在恢複我的全部體力。(他輕快地站起來)瞧!我覺得身輕如毛。(他走向她的坐椅,俯身微笑地吻她)接一個吻……多年來的第一次,是不是?……來歡迎我們新生活的黎明。
露斯:(讓他吻……擔心地)坐下來,阿羅:
羅伯特:(帶著溫柔的固執……撫摩他的頭發)我不願意坐下。你真傻,有什麼可擔心的。(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椅背上)聽我說,我們受的一切苦難是一種考驗,通過考驗證明我們應該過更幸福的生活。(狂喜地)我們確實通過了考驗!它並沒有打垮我們!現在這個夢想就要實現了!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
露斯:(用吃驚的眼光望著他,好象她認為他發了瘋)是的,阿羅,我看出來啦。現在你回到床上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羅伯特:不。我要看看日出。日出預兆好的運道。(他快步走到左後方窗戶跟前,拉開窗簾,站在那裏朝外望。露斯跳起來,趕快跑到餐桌左邊,她站在那裏用一種緊張、焦急態度觀察著羅伯特。他向外著時,他的身體好象漸漸癱軟疲乏,要倒下似的。他說起話來,聲音是悲份的)太陽還沒有出來。不到時候。我能看見的就是白茫茫的背景上,那些該死的山頭上的黑邊。(他轉身,放下窗簾,伸一隻手扶牆,支持身子。一時的、虛假的體力消散了,他的臉色陰沉,眼睛深陷。他勉力想笑笑)不是一個很鼓舞人的兆頭,是不是?不過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他虛弱地搖搖晃晃。)
露斯:(急忙走到他身邊扶他)請上床去,阿羅,好不好?專科醫生就要來看你了,你不要搞得精疲力竭吧!
羅伯特:(很快地)你說得對。不要讓他認為我病得比實際情況更嚴重。現在我倒覺得,好象我能睡覺了……(愉快地)……好好地、美美地、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覺。
露斯:(扶他到臥室門口)那才是你最需要的。(他們走進屋去。片刻之後,她又出來,回頭說)我把這扇門關上,你會覺得清靜些。(她關上門,趕快走向她媽媽,搖晃她的肩膀}媽!媽!醒來!
艾特金太太:(一驚醒來)老天爺!你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