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2)

今年《新少年》雜誌創刊,朋友說其中應該有這麼一欄,選一些好的文章給少年們讀讀。這件事由我擔任下來,按期選一篇文章,我在後邊說些話,欄名叫做《文章展覽》。現在彙編成這本小書,才取了《文章例話》的名稱。為了切近少年的意趣和觀感,我隻選現代人的文章。這許多文章中間有些是文藝作品,但是我也把它們看作普通文章,就普通文章的道理跟讀者談談。——以上是聲明的話。

現在我要告訴讀者,文章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做,寫來作為消遣的。也不是恐怕被人家認作呆子癡漢,不得不找幾句話來說說,然後勉勉強強動筆的。凡是好的文章必然有不得不寫的緣故。自己有一種經驗,一個意思,覺得它跟尋常的經驗和意思有些不同,或者比較新鮮,或者特別深切,值得寫下來作為個人生活的記錄,將來需用的時候還可以供查考:為了這個緣故,作者才提起筆來寫文章。否則就是自己心目中有少數或多數的人,由於彼此之間的關係,必須把經驗和意思向他們傾訴:為了這個緣故,作者就提起筆來寫文章。前者為的是自己,後者為的是他人,總之都不是筆墨的遊戲,無所為的胡作妄為。

學校裏有作文的科目。學生本來不想寫什麼文章,老師給出了個題目,學生就得提起筆來寫文章。這並沒有不得不寫的緣故,似乎近於筆墨遊戲,無所為的胡作妄為。但是要知道,學校裏作文為的是練習寫作,練習就不得不找些題目來寫,好比算術課為要練習計算,必須做些應用題目一樣。並且,善於教導學生的老師無不深知學生的底細,他出題目總不越出學生的經驗和意思的範圍之外。學生固然不想寫什麼文章,可是經老師一提醒,卻覺得大有可寫了。這樣就跟其他作者的寫作過程沒有什麼兩樣,學生也是為了有可寫,需要寫,才翻開他的作文本的。

以上的意思為什麼必須辨明白?自然因為這是一種正當的寫作態度。抱定這種寫作態度,就能夠辨別什麼材料值得寫,什麼材料卻不必徒勞筆墨。同時還能夠辨別人家的文章,哪些是合於這種寫作態度的,值得閱讀,哪些卻相去很遠,盡不妨擱在一旁。

接著我要告訴讀者,寫文章不是什麼神秘的事兒,艱難的事兒。文章的材料是經驗和意思,文章的依據是語言。隻要有經驗和意思,隻要會說話,再加上能識字會寫字,這就能夠寫文章了。豈不是尋常不過容易不過的事兒?所謂好文章,也不過材料選得精當一點兒,話說得確切一點兒周密一點兒罷了。如果為了要寫出好文章,而去求經驗和意思的精當,語言的確切周密,那當然是本末倒置。但是在實際上,一個人要在社會裏有意義地生活,本來必須要求經驗和意思的精當,語言的確切周密。那並不為了寫文章,為的是生活。凡是經過這樣修養的人,往往會覺得有許多文章要寫,而寫出來的往往是好文章。生活猶如泉源,文章猶如溪流,泉源豐盈,溪流自然活潑潑地晝夜不息。

從前人以為寫文章是幾個讀書人特有的技能,那種技能奧妙難知,幾乎跟方士的畫符念咒相仿。這種見解必須打破。現在咱們要相信,不論什麼人都能寫文章。車間裏的工人能寫文章,田畝間的農人能寫文章,鋪子裏的店員,碼頭上的裝卸工,都能寫文章:因為他們各有各的生活。寫文章不是生活的點綴和裝飾,而就是生活本身。一般人都要識字,都要練習寫作,並不是為了給自己捐上一個“讀書人”或是“文學家”的頭銜,隻是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見豐富,更見充實。能寫文章算不得什麼可以誇耀的事兒,不能寫文章卻是一種缺陷,這種缺陷跟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差不多,在生活上有相當大的不利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