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丐尊的《整理好了的箱子》(2 / 2)

這一篇裏,作者自己並不出場,完全站在客觀的地位。他所講的僅僅限在一家,一家的一夫一婦。這一對夫婦姓甚名誰?因為沒有關係,所以沒有敘明,隻用“他”和“她”兩個字來代替。這男子幹什麼的?因為沒有關係,所以並不提及,隻從“辦事的地方”一語,使人家知道他是薪水階級的人物罷了。這一家除了一夫一婦以外,再沒有別的人嗎?因為沒有關係,所以不去管他,也許有,也許沒有,總之不用浪費筆墨。——上麵說了幾個“沒有關係”,到底是對於什麼的關係呢?原來是對於這一家準備搬家這一回事的關係。敘明了這一對夫婦姓甚名誰,男子幹什麼的,家裏有沒有別的人,並不能增加這篇文章的效果,反而使讀者多看一些無謂的枝節,故而一概不敘,隻讓無名無姓的一夫一婦充任這一篇中僅有的角色。

這一篇雖然隻敘一家的事,但是也附帶寫到馬路上和裏弄裏的慌亂狀況,報紙的特別受人注意,報販的迎合社會心理而大做其生意,等等,在“她”的談話裏,又可以見到那些搬了的人家是怎樣的以耳為目,心慌意亂,除了精神困頓以外,還受到不輕的物質損失。至於局勢的從緊張轉到緩和,那是在後半篇的開頭點明的。“他”“帶來了幾種報紙,裏麵有許多平安的消息”,把這些消息扼要記上,就見得局勢是轉變了。一個完全不知道這回事的人讀了這一篇,也可以大略知道當時的紛擾情形,感到當時的紛擾空氣。所以有這樣的效果,就由於這篇文章能用一部分來顯示全體的緣故。

“他”和“她”的談話各表示一種心理。“她”的心理,隻顧私人的利害,隻知道追隨人家的腳跟,在先因為不搬而焦急,後來又因為不搬而慶幸,這可以說是一般市民的代表。“他”的心理卻是特殊的。在普通心理以外,對於當時事態的特殊心理當然有許多種,“他”所懷的隻是其中的一種罷了。“他”“不相信真個會打仗”,如果真個會打仗,“我們什麼都該犧牲,區區不值錢的幾隻箱子算什麼!”這裏頭寄托著很深的感慨。明眼人自然會知道,“他”決不是黷武主義的信徒,“他”所說的打仗原來是中華民族解放的鬥爭。

前後兩半篇各記著一個傍晚時候的情形。形式也相同,都從“他”回家敘起,然後夫婦談話,然後看那整理好了的箱子,然後報販的叫賣聲來了,報紙上列著棗子樣的大字的標題。很有意味的,前半篇裏“悄然對著這幾隻箱子看”的是“她”,而後半篇裏卻是“他”了。“她”的看含有無限的愛惜和焦急的意思,“他”的看卻含有無限的憤激和惆悵。還有,前半篇空氣緊張,在末了點明報紙上的兩個標題,見得當時真個會緊張到爆炸起來似的,後半篇空氣轉變得平安了,可是在未了也點明報紙上的一個標題,見得這所謂平安實在並沒有平安。這不是作者故意弄玄虛,要使文章有什麼波瀾。當時原來有這樣的事實,經作者用自己的頭腦去辨別,認為這幾個標題足以增加這篇文章的效果,才取來作為前後兩半篇的結尾。果然,把標題記了進去之後,使讀者引起無窮的感想,在全篇以外,還讀到了沒有說盡沒有寫盡的文章。

這一篇裏有些語句是文言的調子,像“賴以打破黃昏的寂寞的”和“一星期來的愁眉為之一鬆”,都和我們的口頭語言不一致。為求文章的純粹起見,能夠把這些語句改一下自然更好。作者在寫的時候沒有留意,要改決不是不可能。讀者不妨試試,把這些語句改為口頭語言而並不變動原文的意思。

1936年1月25日,刊《新少年》1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