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徐誌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1 / 2)

……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麵!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隻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頭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鍾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裏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隻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隻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霞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轉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裏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暖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裏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縵爛在人間,更不煩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光,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裏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裏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嚐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薑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前麵的文章是徐誌摩先生的《我所知道的康橋》的一部分,全篇太長,隻能節取。這是記敘景物的文章。記敘景物,手法不止一種。有的作者自己不露臉,隻用文字代替風景畫片,一張一張揭示出來給讀者看。有的作者自己擔任篇中的主人公,他東奔西跑,左顧右盼,一切由他出發,把看見的感到的告訴讀者。後一種當然是作者接觸過景物以後才動手的。前一種作者自己雖然不露臉,但是也要接觸過景物才能動手。再不然,作者對於景物也得有了詳明的知曉,才可以對讀者盡介紹和指導的責任。所以,記敘景物的文章無論用哪一種手法寫,接觸或知曉是根本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