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而知,本篇所用的是後一種手法。作者對於景物不止是接觸或知曉,他比接觸或知曉更進一步,簡直曾經沉溺在康橋的景物中間。因此,他告訴讀者的不單是呆板的景物,而是景物怎樣招邀他,引誘他,他怎樣為景物所顛倒,所陶醉。換一句說,他告訴讀者的是他和康橋的一番永不能忘的交情。這就規定了他所采用的筆調。要是他采用冷靜的嚴正的筆調,說不定會把這一番交情寫得索然無味。他不得不采用一種熱情的活潑的筆調,像對著一個極熟的朋友,無所不談,沒有一點兒拘束,談到眉飛色舞的時候,無妨指手畫腳,來幾聲傳神的愉快的叫喚。讀者讀了前麵的文章,不是有這樣的感覺嗎?
讀者一定會注意到這一篇裏使用著許多重複的語調。如前麵的第一節裏,就有這樣語調重複的四組:“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麵!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寂寞的柳條?”以下幾節裏,這樣語調重複的還有好些處。語調重複,引起讀者一邊經作者指點,一邊在聽著敘述的感覺。尤其是三個“啊”字的一組,仿佛讀者也置身其境,一同在那裏聽畫眉的新聲,一同在那裏發見第一朵的小雪球花,一同在那裏看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所謂熱情和活潑就從這種地方見出(雖然熱情的、活潑的筆調並不限於使用重複的語調)。
讀者又一定會注意到,在前麵的末一節裏,出現了許多的“你”字。這個“你”是誰?就是這篇文章的讀者;更推廣開來說,這個“你”也就是作者自己,也就是“我”。為什麼指稱著讀者,“你”呀“你”地寫述呢?為什麼分身為二,把自己也稱作“你”呢?一般文章是以讀者為對象的,執筆寫文章,好比麵對著讀者說話,雖然不用“你”字,實在卻隨處有“你”的意思含在裏頭。現在明白地把讀者稱作“你”,就見得格外親切,仿佛作者與讀者之間有著親密的友誼,紊來是“爾汝相稱”的。又,這一節所寫的原是作者自己的遊春的經驗,但是作者不想獨自占有這些經驗,他拿來貢獻給讀者,於是用個“你”字換去了“我”字。這樣一換,使讀者讀了更覺得歡欣鼓舞,禁不住凝神而想:“如果身在康橋,這種快樂完全是我的!”使用“你”字雖然有這樣兩種作用,但是作者並不是故意弄什麼花巧,而是我們的語言本來有這樣的習慣。作者適宜地應用了語言的習慣,也是構成他熱情的活潑的筆調的一個因素。
這篇文章使讀者增進了觀察景物的眼力。它告訴你一些觀覽的法門,如探聽河上的春信,就得“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這些不但對於觀覽有用,也是研究自然的門徑。
1936年4月10日,刊《新少年》1卷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