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類文章,大家稱為“報告文學”。這是一個外來的名詞。意思是說它的作用在向大眾報告一些什麼,而它的本身又是文學。報告一些什麼的文章,咱們見得很多。開工廠,設公司,就有營業報告書;派人員辦調查,就有調查報告書。這種文章,就文體說,歸到“應用文”的門類裏去。應用文當中,有好些純公式的東西,如契據、公函、報告書之類,和文學根本是兩路。然而報告文學卻教報告書和文學結了婚。應用文的報告書,一般讀者往往懶得看下去,因為不看下去也會知道無非這一套。報告文學可不然,讀者像被吸引住了一般,總想一直看下去,知道它的究竟。讀者諸君看見了《包身工》的題目,不是絕不肯把它放過,一定要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工人,以及這種工人在怎樣的條件之下產生出來的嗎?
報告書和報告文學所以有這樣的不同,大概由於寫作動機的不同。應用文的報告書,寫作動機在應付事務上的必需。開股東會必得有營業報告書,出去調查回來必得有調查報告書。這樣的報告書往往用公式去應付,或者分列一、二、三、四等項目,或者定下“關於什麼”“關於什麼”等小標題,好比填寫表格,隻要在每一格裏填寫上了就完事。
報告文學的寫作動機不同,不是事務上的應付。作者對於社會中某一方麵的情形非常熟悉,而這一方麵的情形不隻是幾個人的身邊瑣事,而是有關於社會全體的大事。一種強烈的欲望激動著他,必須把他所熟悉的一五一十告訴大眾才行,不然就像在饑餓的人群中間私自藏下多餘的飯,是不可饒恕的自私的行為。於是他提起筆來。他站在大眾的客觀的立場,視野廣大,見得周到,把捉到的都是真實情況。
報告文學本身是文學,而應用文的報告書不是。像在這篇《包身工》裏麵,敘述那些“帶工”到家鄉或者災荒區域去遊說的那一段,敘述日本的那個“溫情主義者”文章寫的是一套,實際采用的又是另一套的那一段,就是兩段出色的文章。前一段寫那批口蜜腹劍的家夥,讓讀者如聞其聲。後一段寫“溫情主義者”在實際上拋開了“溫情主義”,引起讀者許多回味。說那些“帶工”的嘴巴是“可以將一根稻草講成金條的嘴巴”,說那些“包身工”是“‘罐裝的勞動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取用,絕沒有因為和空氣接觸而起變化的危險”,都是很好的文學手法。在應用文的報告書裏不會有這樣的手法。
讀者諸君喜歡執筆作文。寫什麼呢?與其寫一些空泛的議論,不如寫一些親身經曆。所以,議論怎樣推行新生活,怎樣使國家強盛起來,不如敘述曾經經曆過的某一樁事情,不如抒寫對於本鄉本鎮的感情。這些還隻是限於個人方麵。如果能夠推廣開來,把自己所熟悉的社會中某一方麵的情形作為寫作材料,那就更有意義了。
讀者諸君不妨向報告文學方麵去試試。
1936年7月25日,刊《新少年》2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