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正式的集合名稱卻是“包身工”。她們的身體,已經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包給了叫做“帶工”的老板。每年——特別是水荒旱荒的時候,這些在東洋廠裏有“腳路”的帶工,就親身或者派人到他們家鄉或者災荒區域,用他們多年熟練了的可以將一根稻草講成金條的嘴巴,去遊說那些無力“飼養”可又不忍讓他們的兒女餓死的同鄉。
——還用說,住的是洋式的公司房子,吃的是魚肉葷腥,一個月休息兩天,咱們帶著到馬路上去玩耍,嘿,幾十層樓的高房子,兩層樓的汽車,各種各樣,好看好玩的外國東西,老鄉!人生一世,你也得去見識一下啊。
——做滿三年,以後賺的錢就歸你啦,塊把錢一天的工錢,嘿,別人跟我叩了頭也不替她寫進去!咱們是同鄉,有交情。
——交給我帶去,有什麼三差二錯,我還能歸家鄉嗎?
這樣說著,咬著草根樹皮的女孩子可不必說,就是她們的父母,也會怨悔自己沒有跟去享福的福分了。於是,在預備好了的“包身契”上畫上一個十字,包身費大洋廿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內,由帶工的供給住食,介紹工作,賺錢歸帶工者收用,生死疾病,一聽天命,先付包洋十元,人銀兩交,“恐後無憑,立此包身契據是實!”……十一年前內外棉的顧正紅事件,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戰爭之後,東洋廠家對於這種特殊的廉價“機器”的需要突然的增加起來,據說,這是一種極合經營原則和經濟原則的方法。有括弧的機器,終究還是血和肉構成起來的人類。所以當他們忍耐的最大限度超過了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很自然的想起一種久已遺忘了的人類所該有的力量。有時候愚蠢的奴隸會理會到一束箭折不斷的理論,再消極一點他們也還可以拚著餓死不幹。產業工人的“流動性”,這是近代工業經營最嫌惡的條件,但是,他們是決不肯追尋造成“流動性”的根源的。一個有殖民地人事經驗的“溫情主義者”在一本著作的序文上說:“在這次爭議(五卅)裏麵,警察力沒有任何的威權。在民眾的結合力前麵,什麼權力都是不中用了!”可是,結論呢?用溫情主義嗎?不,不!他們所采用的,隻是用廉價而沒有“結合力”的“包身工”來替代“外頭工人”的方法。
第一,包身工的身體是屬於帶工的老板的,所以她們根本就沒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她們每天的工資就是老板的利潤,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時候,老板也會很可靠地替廠家服務,用拳頭,棍棒,或者冷水來強製她們去做工作。
第二,包身工都是新從鄉下出來,而且她們大半都是老板的鄉鄰,這一點,在“管理”上是極有利的條件。廠家除出在工房周圍造一條圍牆,門房裏置一個請願警,和門外釘一塊“工房重地,閑人莫入”的木牌,使這些“鄉下小姑娘”和別的世界隔絕之外,完全的將管理權交給了帶工的老板。這樣,早晨五點鍾由打雜的或者老板自己送進工場,晚上六點鍾接領回來,她們就永沒有和“外頭人”接觸的機會。所以包身工是一種“罐裝了的勞動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取用,絕沒有因為和空氣接觸而起變化的危險。
第三,那當然是工價的低廉;包身工由“帶工”帶進廠裏,於是她們的集合名詞又變了,在廠方,她們叫做“試驗工”和“養成工”兩種,試驗工的期間表示了廠家在試驗你有沒有工作的能力,養成工的期間那就表示了準備將一個“生手”養成為一個“熟手”。最初的工錢是每天十二小時,大洋一角乃至一角五分,最初的工作範圍是不需要任何技術的掃地、開花衣、扛原棉、鬆花衣之類,一兩個禮拜之後就調到鋼絲車間、條子間、粗紗間去工作。在這種工廠所有者的本國,拆包間、彈花間、鋼絲車間的工作,通例是男工做的,可是在殖民地不必顧慮到社會的糾紛和官廳的監督,就將這種不是女性所能擔任的工作,加到工資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們身上去了。……這次選讀的這篇文章見於《光明》的創刊號。全文很長,隻能摘取一部分。這一部分也可以自成起訖,不妨看做獨立的一篇。讀者諸君要看全文,可以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