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沈從文的《辰州途中》(1 / 2)

小船去辰州還約三十裏,兩岸山頭已較小,不再壁立拔峰,漸漸成為一堆堆黛色與淺綠相間的丘阜。山勢既較和平,河水也溫和多了。兩岸人家漸漸越來越多,隨處皆可以見到毛竹林。山頭已無雪,雖尚不出太陽,氣候幹冷,天氣倒明明朗朗。小船順風張帆向上流走去時,似乎異常穩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還得上三個灘與一個長長的急流。

大約九點鍾時小船到了第一個長灘腳下了。白浪從船旁跑過快如奔馬,在驚心眩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灘。小船上灘照例並不如何困難,大船可不同了一點,灘頭上就有四隻大船斜臥在白浪中大石上,毫無出險的希望。其中一隻貨船大致還是昨天才壞事的,隻見許多水手在石灘上搭了棚子住下,且攤曬了許多被水浸濕的貨物。正當我那隻小船上完第一灘時,卻見一隻大船正擱淺在灘頭激流裏。隻見一個水手赤裸著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隻活動。可是人一下水後,就即刻為水帶走了。在浪聲哮吼裏,尚聽到岸上人沿岸喊著,水中那一個大約也回答著一些遺囑之類,過一會,人便不見了。這個灘共有九段。這件事從船上人看來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時,河流已隨山勢屈折,再不能張帆取風。我擔心這小小船隻的安全問題,就向掌船水手提議,增加一個臨時纖手,錢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個老頭子,牙齒已脫,白須滿腮,卻如古羅馬人那樣健壯,光著手腳蹲在河邊那個大青石上講生意來了。兩方麵皆大聲嚷著而且辱罵著,一個要一千,一個卻隻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錢合銀洋約一分一厘。那方麵既堅持非一千文不出賣這點力氣,這一方麵卻以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這筆錢給一個老頭子。我即答應了不拘多少錢皆由我出,船上三個水手一麵與那老頭子對罵,一麵把船開到急流裏去了。但小船已開出後,老頭子方不再堅持那一分錢,卻趕忙從大石上一躍而下,自動把背後纖板上短繩縛定了小船的竹纜,躬著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業已完全上灘後,那老頭就趕到船邊來取錢,互相又是一陣辱罵。得了錢,坐在水邊大石上一五一十數著。我問他有多少年紀,他說七十七。那樣子,簡直是一個托爾斯泰!眉毛那麼長,鼻子那麼大,胡子那麼多,一切皆同畫像上的托爾斯泰相去不遠。看他那數錢神氣,人快到八十了,對於生存還那麼努力執著。這人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這個人在他們看來,一個又老又狡猾的東西罷了。

小船上盡長灘後,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許多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有人正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正在用麻頭與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裏去。一個木筏上麵還擱了一隻小船,在平潭中溜著。忽然村中有炮仗聲音,有嗩呐聲音,且有鑼聲;原來村中人正接媳婦,鑼聲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劃船的,莫不皆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多美麗的一幅畫圖,一首詩!但除了一個從城市中因事擠出的人覺得驚訝,難道還有誰看到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時左右,我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灘水上完,到了一個平靜長潭裏。天氣轉晴,日頭初出,兩岸小山皆淺綠色,山水秀雅明麗如西湖。船離辰州隻差十裏,過不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個小灘,轉過山岨,就可以見到稅關上飄揚的長幡了。

上麵的一篇文章是從沈先生的《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湘行散記》之一)中間摘錄出來的,可以獨立成篇。原來的題目不相稱了,我就給另起了一個題目。

這是一篇旅行記。讀者諸君在學校裏,每年至少有或遠或近的一回旅行。旅行回來之後,國語老師總不肯放過,出題目叫你們寫旅行的經曆。因此,你們每年至少要作一篇旅行記。憑著你們寫旅行記的經驗,在閱讀人家的旅行記的時候,你們一定不僅欣賞人家所描寫的景物,還會注意人們寫旅行記所采用的手法。現在選這篇旅行記給諸君閱讀,就是讓諸君在領略辰河的風物之外,看看沈先生是怎樣寫他的旅行記的。

旅行是一連串的生活。短期旅行或是一天,或是半天,長期旅行延續到幾個月幾年,總之是旅行者生活的曆程。在這一連串的生活中間,耳目接觸到的和心裏想到的事物,真可以說多到不可勝數,要完全記錄下來,即使半天的旅行,也可以寫成很厚的一本書。所以寫旅行記和寫日記一樣,第一先得放棄那完全記錄下來的野心,因為這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必需的事情。為什麼說不可能?遇見一個人,你要從他的頭上一直記述到他的腳上。走進一間房子,你要從屋角一直記述到牆腳。心思像漫無拘束的飛鳥,一會兒飛到天涯,一會兒飛到海角,你要一刻不停地追逐它的蹤跡,你想這是可能的嗎?為什麼說不必需?要像這樣一點兒不漏地記錄下來,手裏將永遠執著一支筆,再也不能做旁的工作,這樣辛辛苦苦的不停筆的寫有什麼用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