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旅行記和日記都不能作全部的記錄,隻能從一連串的生活中間選擇若幹部分來寫。通常有兩種手法。一種是記下一些重要的項目,以備查考之用,有如旅行記中的“行若幹裏,到某某地方,觀某某古跡”,日記中的“午後訪某某,談某事”之類。又一種是把自己印象最深的事物記下來,宛如攝一套活動影片,與此無關的簡直丟開不寫。沈先生的這一篇就屬於這一種。前一種隻有實用的價值;後一種寫得好,可以有文學的價值。
這篇文章並沒有把“上三個灘與一個長長的急流”的情形全部寫下來,隻寫了上第一個長灘所見的擱淺的船隻,上第一個長灘的第二段雇了一個臨時纖手,以及上了長灘之後經過的那小小水村邊的風物。這三者在篇中成為主要的三節,前後的文章便是發端和結尾。為什麼隻寫這三者呢?因為它們給作者的印象最深。其中第一節,注重在描摹灘水險急的印象,並不多用形容詞,隻是平平常常地敘述,然而險急的情形叫人可以想見。“四隻大船斜臥在白浪大石上”,“人一下水後,就即刻為水帶走了,……過一會,人便不見了”,何等驚心動魄的敘述嗬!第二節注重在描摹那老頭子“對於生存還那麼努力執著”的印象。文中敘述他為了一分錢講價不合,不惜“大聲嚷著而且辱罵著”,待“小船已開出後”,他又“趕忙從大石上一躍而下……躬著腰向前走去了”,工作“得了錢”,他便“坐在水邊大石上一五一十數著”。平凡的敘述,把老頭兒的性格刻畫得深入而微細。讀者仔細體會,定會覺得恍如看見了那老頭子。以下描摹他的相貌,說他同托爾斯泰相去不遠,反而不是主要的筆墨。第三節注重在描摹那小小水村如畫如詩的印象。這裏隻記述了一些聲音,對一些景物作了簡練的速寫。讀者讀到“莫不皆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幾乎覺得自己也是這些人中間的一個,給那鑼聲引得抬頭遠望了。就這一段寫到的聲音和景物來體會,“母雞生蛋的聲音”,“人隔河喊人的聲音”,“有人正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的聲音,“炮仗聲音”,“嗩呐聲音”,“鑼聲”,“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木筏“在平潭中溜著”,一切人“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這些豈不是經過水村的人常有的經驗?平時不覺得怎樣,經沈先生寫入這篇文章,就覺得這如畫如詩的境界,自己也曾領略過了。是嚐新,又是回味,於是越見出這段文章的佳勝。
這三節都有一個結尾,第一節的是“這件事從船上人看來可太平常了”。第二節的是“這人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這個人在他們看來,一個又老又狡猾的東西罷了”。第三節的是“多美麗的一幅畫圖,一首詩!但除了一個從城市中因事擠出的人覺得驚訝,難道還有誰看到這些光景矍然神往”。這樣結尾表明這三個印象對於作者特別深刻,在當地的人卻都若無其事。原來旅行者連篇累牘寫在旅行記中的,往往是當地人以為不值得一說的,甚至是從來沒有關心過的事物。這不全由於“當局者迷”,也由於旅行者的眼光和心胸超過了一般人的緣故。
末一節的結尾“轉過山岨,就可以見到稅關上飄揚的長幡了”,意味有餘不盡。若寫作“轉過山岨,就可以望見辰州了”,就是呆笨的筆墨。
1936年8月25日,刊《新少年》2卷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