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到我們門口來做買賣,可說是一個叫孫家福的學生拉來的呢。
……在拐角處,我們見到他了。一個高大魁偉的漢子,紫紅的臉蛋,有著詼諧的表情。毛藍褲竹標襖的中腰紮著一根破舊的皮帶。胸前係著一個小籃子。手向身邊一捎,頭向天一仰,就又唱了起來。
“嗨,賣炸食的,站住!”孫家福用一個熟朋友的口氣迎頭截住了他。這漢子響亮的笑了出來,馬上就蹲在靠近電線杆子的牆根下了。
……“賣炸食的,再給我唱一回那《餑餑陣》吧。”孫家福扯了他的臂說。
……每唱完一支總有人買一回東西。並且還爭著“先給我唱”!雖然唱出來是大家聽。
我們問他嗓子怎麼那麼好。
“這算啥!俺在兵營裏頭領過一營人唱軍歌。那威風!”說到這兒,他歎息地摸一摸腰間的皮帶。“不是大帥打了敗仗,俺這時早當旅長了。”提起心事了,於是他搖了搖頭,嘴裏便低哼著:“一願軍人誌氣高,人無誌氣鐵無鋼……”
……他直爽,“硬中軟”的心腸是我們受到老師苦打後唯一的補償。甚而我們中間自己有了糾紛時,也去麻煩他。他總是東點點頭,西點點頭,說:“都有理,都有理。不該動手嗬!”
孫家福因為朝會上偷看《七俠五義》,被齋務長罰不準回家吃飯,空著肚子立正。這消息傳到鄧山東耳裏後,就交給我一包芙蓉糕。
“黃少爺想法遞給孫二少。真是,哪有餓著的呢!”
“錢呢?”我問。
“什麼話呢!”他怪我傻相。事實上我們都不欠他一個錢。“俺眼都沒長在錢上。朋友交的是患難。快去!”他作了一個手勢。……“你為什麼偷送吃的給家福?”齋務長劈頭森嚴地問。
……“你又說謊!”他用板子指我的鼻梁,嚇得我倒退兩步。“門房眼看你賒來,由窗口擲進去的。”
……第二天早晨,鄧山東兒插著腰,撇著嘴說:“他娘的,攆俺走。官街官道。俺做的是生意。黃少爺,你盡管來!”原來齋務長已不準他在門口擺攤了。
……上午第末堂,牆外又送進來熟悉的歌聲:“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
天真子弟各處招呀。
揍人學校辦得糟哇,俺山東兒誰也不怕!”
這最末一句唱得那麼洪亮,那麼英雄,把個台上的老師氣得發抖。我們雖然坐在校牆裏頭,心卻屬於這個聲音。
第二天早晨我到學校門口時,看見一簇人擠在鄧山東兒擔子那兒,個個老鼠似的低著頭挑東西呢。瞧見我,他遙遙地拔起了身,紮出頭來招呼:“黃少爺來吧,新鮮的秋果。”
我就仗著人多鑽了進去。十幾隻手都探伸到一個大笸籮裏抓來抓去。把蟲蝕的往別人那裏推,把又大又紅的握到自己手裏。正爭鬧著,我背後感到一下槌擊。本能地回過身來,齋務長雷厲風行地立在眼前了。……“走,全到齋務處去!”齋務長說。
“我說,當老師的,”鄧山東怔怔地追了上來,“買東西不犯罪呀。你不能由俺攤上捉學生!”
“滾開!”齋務長氣哼哼地說,“不滾開帶你上區裏去!”
“喝!”鄧山東看了看我們這幾個俘虜,看了看在鄙夷他的齋務長,氣憤起來,“上區就上區,俺倒要瞧瞧!”說著他挽起袖子,挑起擔子,就跟了進來。
門房正呶呶地數說著往外趕鄧山東兒,卻被齋務長攔住了。
……鄧山東把一雙紫紅的手臂交叉在胸膛間,倚著一根柱子,瞪著台上不屑看他的齋務長,陪我們聽候發落。
……齋務長起來報告了。首先說了一陣我們的不是,又示意地瞪了賣糖的一眼,才颼地由他懷裏抽了出來一條硬木戒方。
“過來!”他向我們喊。板子前端指著台前。
我們猶疑地前移了。
第一條臂伸到板子下麵時,一個粗暴的聲音由後麵嚷了出來。
“先生,你幹嗎呀?”鄧山東兒攘臂而前,躍到我們一行人前邊站定了。
“一旁站著!”齋務長不屑注意似的避了開去。“我打我的學生。”
“你要打,別打學生,打俺。”鄧山東慷慨地把頭轉了過來。“做買賣不犯國法。買東西也不幹你。俺不服,俺不能看著少爺們挨打。”
這時,地震似的後排的同學都站起來了。
齋務長一麵彈壓秩序,一麵為這個人所窘住了。
齋務長氣憤憤地拗著鄧山東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頭打去。隻看見鄧山東麵色變得青紫,後牙根凸成一個泡。
待到齋務長氣疲力盡,一隻紅腫的手甩了下來後,像害了場熱病,鄧山東頭上冒著粒粒圓滾汗珠。
“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