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乾的《鄧山東》(2 / 2)

齋務長向校役作了個手勢,走過去找抹布。鄧山東一句話也不說,搖擺著踏出了禮堂。

自從那次以後,他把擔子挑得離學校遠了幾步。同學的錢花到鄧山東擔子上成了一件極當然極甘心的事。

有時他還低聲唱:“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學校的片兒湯味真高嗬!一板兒兩板兒連三板兒,打得山東的買賣愈盛茂!”

這一回我摘錄蕭乾先生的一篇小說的一部分給讀者諸君閱讀,順便談談關於人物的描寫。

聽到描寫二字,第一個印象就是把事物畫出來給大家看。事物不在眼前,畫了出來就清清楚楚看得見了。不過一幅畫隻是事物一瞬間的靜態,在這一瞬間的以前和以後,事物又怎樣呢,這是畫不出來的。能夠滿足這種期望的還得數有聲活動電影。有聲活動電影不隻表示事物的靜態,它能把事物在某一段時間以內的情形傳達出來,而且攝住了這段時間以內的各種聲音。看了有聲活動電影,才真個和接觸真實事物相差不遠了。

現在用文字來描寫事物,意思就是要使一篇文章具有有聲活動電影的功用,至少也得像一幅畫,讓人家看了宛如親自接觸了那些事物。這不是死板地照實記錄就可以濟事的。你一是一二是二地記錄下來了,人家看了,隻能知道一堆瑣屑的節目,對事物卻沒有整個的認識,你的描寫就是徒勞。你必須先打定主意,要使人家認識整個的事物,須在某幾點上著力描寫,然後對於某幾點特別用工夫,這才可以如你的初願。畫畫拍電影也是這樣。拿起畫筆來照實臨摹,無論怎樣工細,怎樣準確,隻是一張習作罷了,算不得一件藝術品。抬起攝影機來對著任何事物搖動一陣,事物當然拍進去了,但是不免混亂瑣碎,算不得一部有價值的影片。畫畫和導演的人在動手以前,必須先想定該從事物的身上描寫些“什麼”出來,才能使事物深入人心。他們的努力是引導觀眾去觀察去感覺這個“什麼”。觀眾真個因此而觀察明白了這個“什麼”,感覺到了這個“什麼”,才是他們描寫的成功。

總之,描寫不是死板地照抄實際事物。用適當的文字,把事物外麵的和內麵的特質表達出來,使人家認識它的整體,這才算描寫到了家。

現在把範圍縮小,單說對於人物的描寫。在許多舊小說裏邊,一個人物出場的時候,作者往往給他“開相”,他容貌怎樣,態度怎樣,服裝怎樣,說上一大堆。在一些傳記裏邊,作者往往給傳記中的主人翁加上一些關於性格的寫述,如“豁達大度”、“恭謹有禮”之類。這些是不是描寫呢?回答是不一定就是。如果隻敘明某一個人物的容貌怎樣,態度怎樣,服裝怎樣,跟後麵要寫的這個人物的思想和行動都沒有關係,那麼隻是浪費筆墨而已,不能算作描寫。至於“豁達大度”、“恭謹有禮”之類,乃是作者對於人物的評判,作者評判他怎樣,讀者不能就見到他怎樣,所以,如果僅僅使用這種評判語句,實在不能算作描寫。要知道,人物的容貌、態度、服裝等等是寫述不盡的,在寫述不盡之中提出一部分來寫,當然非挑選那些跟他的思想行動發生關係的不可。“豁達大度”、“恭謹有禮”之類既是作者對於人物的評判,作者就該讓讀者聽聽他的言論,看看他的舉止行動,自己去見到他的“豁達大度”或者“恭謹有禮”。如果作者的筆墨真能使讀者自己見到這樣的結論,這兩句評判語句也就無妨刪去了。

描寫人物以描寫他的性格為主,容貌、態度、服裝等等常常作為性格的襯托,隻有在足以顯出人物性格的當兒,才是真正必要的。豈但這些,就是人物以外的環境,作者所以不肯放過,也為的是增加描寫人物性格的效果。寫的雖然是人物以外的環境,而著眼點卻在襯托出入物的性格。在小說中間,這種例子是很多的。

僅僅用一些形容詞作為評判的話,如說“他很爽直”,“這個人非常勇敢”,決不是描寫人物性格的辦法。描寫人物性格要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上下工夫,沒有一句評判的話也不要緊。能使讀者從人物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上體會得出人物的性格來,那才是上等的描寫。

蕭乾先生這篇小說注重在描寫鄧山東的性格。鄧山東是一個在小學校門口賣雜貨糖食的,當過兵,能說能唱,極受許多小學生的歡迎。為了給一個被罰不準回家吃飯的小學生送了一包芙蓉糕,學校裏的齋務長不準他在校門口擺攤。以後他和齋務長起了一番小小的交涉。故事非常簡單。作者是站在一個姓黃的小學生的地位上寫述的。讀者諸君讀完了這一篇,試把前麵的話和這一篇對照,看作者用什麼手法來描寫鄧山東的性格。還可以放開了書本想一想:經過作者的描寫,為什麼鄧山東宛然成了一個熟悉得很的人物了。

1936年10月10日,刊《新少年》2卷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