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的文章在寫作動機上,和其他文章有不同之點。普通文章大都是主動的。作者有了某一種意思某一種感情,要把它表達出來,抒發出來,才提筆寫文章。沒有什麼意思和感情就不用寫文章。儀式的文章卻是被動的。你既然處在這個場合中,譬如說,在喜慶或哀悼的集會上,人家推舉你演說,或者參加一會集會,你被推為主席,即使沒有什麼意思和感情,你也非開口不可,非提起筆來寫演說詞稿不可。
依通常說法,作文章要“言之有物”。寫儀式的文章既然是被動的,就不免要“無中生有”。在經驗豐富的人,即使“無中生有”,也可以寫成很好的文章,他的一些意思是平時積聚在那裏的,隻是臨時加以組織加以配合罷了,可以做到不露一點兒牽強的痕跡,和主動地作文章並無二致。所以,平時的積聚很重要,沒有什麼意思積聚在那裏,“無中”決“生”不出“有”來。
儀式的文章如果沒有什麼意思,好一點的也隻是語言文字的遊戲,壞一點的簡直成為不相幹的許多語句的勉強集合,那是最要不得的。但是那樣的東西,我們見得並不少。翻開報紙來看那些集會中演說詞的記錄,大都堆砌一些套語,浮淺空泛,使人感覺那決不是“由衷之言”,而是從作者的嘴唇邊、筆尖上滾下來的,徒然使聽眾和讀者發生厭倦。
意思有了,可是和當時的情境不相稱,也不能算做好的儀式文章。譬如,在朋友們舉辦的一個同樂會中致詞,發揮關於民族國家的大道理,在一個尋常人的追悼會中演說,說他的死亡是社會莫大的損失,這就是和當時的情景不相稱的例子。聽眾不歡喜這種浮而不實的言辭,聽了就要搖頭了。所以,儀式的文章不是可以隨便敷衍的。第一,要有意思。第二,必須切合當時的情境。
蔡先生這一篇慶祝杜威博士六十歲生日的演說,從“博士與孔子同一日生”說起。如果僅有這一點,也不成其為意思,博士與孔子同一日生又怎麼樣呢?蔡先生把這一點作為引子,說到博士很願意擔負給東西文明作媒人的責任,又認博士的哲學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孔子的哲學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更從博士與孔子的學說,指出彼此相同之點,然後說到媒合東西文明的方法:這些才是確有價值的意思。如果慶祝另外一個人生日,或者是一位建築家,或者是一位實業家,那麼這些意思完全和當時的情境不相稱,簡直可以說是笑話。而杜威博士是當代哲學界的權威,對於教育,他有著他的主義,把他和哲學家、教育家的孔子相提並論,不嫌誇張過當。所以,在公祝杜威博士生日的場合裏發揮這些意思,是切合當時的情境的。末了說到給博士作慶祝比給孔子作紀念尤其覺得親切,自是頌揚的話,然而也未始不是實感。
這篇文章裏有一些詞兒和語句,讀者諸君或許不盡能了解。因為篇幅有限,這裏不能逐一加上注釋。希望諸君自己去翻查辭典,或者去請教近旁可以幫助諸君的人。
1936年11月10日,刊《新少年》2卷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