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馮擔任宣傳組長之後,藝術走向有了極大的改變,忽然覺悟詩歌是雕蟲小技,隻有寫大戲才是正宗。便下決心做劇作家,發誓要寫一部樣板戲出來,因為宣傳口也分管文教工作,他也就曉得了艾老早年創作並得過獎的那個劇本。他讓鎮小學的校長找到艾老,傳達馮組長的指示:想看看那個劇本,好的話,可以考慮讓縣劇團搬上舞台。艾老當時真是漫卷詩書喜欲狂,抱了那卷早已發黃的油印劇本,一陣風似的直接撲去了縣革委宣傳組。艾老是見過世麵的人,他沒有把劇本交校長轉交,而是口氣從來沒有過的硬朗,說他要當麵聆教。校長當時雖然悻悻的,但也莫奈他何。
小馮看了那個劇本,說:“架子不錯,隻是要作些重大原則上的修改:愛情應該改成階級情,像革命現代舞劇《白毛女》那樣杜絕大春和喜兒發生兩性關係的一切可能;‘叛徒’的現行職務應該是‘走資派’。這樣,走資派就有了階級根源;全劇的時代背景應該改為‘炮打司令部’。另外,劇名也要改,原來叫《廢井》,不好,應該改為《紅井》……”把艾老教誨得五體投地,說:“馮組長的水平太高了,這不是一般的修改,把靈魂都改了。”因此提議,一定要署上馮組長的大名,並且要署在前頭。小馮說:“那就不必了,我們搞革命文藝,不是為了名和利,是為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艾老說:“是的,是的。”雞啄米似地點頭,心裏歡天喜地。不管怎樣說,戲若重見天日,畢竟是他的一種成功。因此成立三百例寫作組的時候,小馮就點了艾老的名,好讓他在參與三百例寫作的過程裏有時間改劇本。昨天晚上他們談了一夜,主要是關於《紅井》一旦搬上舞台的想象:演出的盛況;演出引起的轟動;各級領導直至中央領導對主創人員的接見和表彰,等等。小馮堅定地相信,《紅井》肯定會是第九部樣板戲!說到興奮的地方,小馮按捺不住地跳下床,襪子也顧不及穿,跟了鞋,大幅度地揮著手,滿屋子踱來踱去。而一邊的艾老便心潮起伏,老淚縱橫地看著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覺得生平大誌,終於得著最大限度的滿足。
因為過於亢奮,小馮到天亮之後才蒙頭睡去。艾老則根本就沒有睡意。聽見敲門,他抖抖索索地從被窩裏爬出來。見了小丁,連忙作個手勢,示意不要驚動了馮組長(三個人中,老董順了小馮的旨意喊“小馮”;小丁在受了小馮的指示之後,既不再喊“馮組長”,也不好真的喊“小馮”,便幹脆什麼也不喊,直接說話就是。隻有艾老從始至終恭敬如也,堅持不懈地喊“馮組長”)。
半上午的時候,艾老才來通知小丁,說馮組長找他。小馮還半躺在被窩裏,手上拿著小丁早上交來的那疊稿紙,甩了甩說:“就這樣給我看?也不謄清一下?”
小丁寫的是行草,且用的是橫格稿紙。
“我可以念,大家聽,邊聽邊提修改意見,改完了,我再抄一遍。”
“你念之前,我就不要先看看?”
小丁不再多話,上去把那疊稿紙接了過來。臨出門的時候,聽見小馮在背後交待:“用方格紙抄,寫正楷字。”
做單身漢的小丁平生最怕兩件事;一件是洗衣服(為此他幾個月難得換一次衣服,幾年難得洗一次被子);一件便是抄稿子。抄寫是機械重複,了無意思的。但這次來,預先就講好了他主要承擔這任務的,他想圖幾天輕鬆,就不得不有所忍耐。比起麵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到底用力少些。
小丁這回沒有搶快。他從小馮那裏一回來,老董就笑著對他說:“我曉得會是這個結果。”小丁沒有明白過來,問:“你是什麼意思?”老董說:“後生,記住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小丁究竟不是戇包,想了想說:“你是指二馬?”老董不答,哼起了樣板戲。小丁便學了乖巧,沉下心來,一筆一劃地把先前龍飛鳳舞連成一片的字用正指一個一個地孤立出來填在一個一個小方格裏。二千字(小馮預先交待,初稿的字數可以比一千五百字略多一些,以便刪改),竟抄了一天,抄完了,自己看一看,好像是印刷機印出來的,便長出了一口氣。已經睡了一覺醒轉來的老董從被窩裏探起身子,摸過桌上的煙,點著,極愜意地深吸了一口,吐出長長的一串煙圈,問:“抄完了?”小丁用一個極有滋味的嗬欠回答了他。老董說:“莫高興早了。”
老董的預言很準確。
小馮把小丁交來的謄正稿依舊隨手翻幾頁說:
“你這樣子抄,我到哪裏去改?”
小丁兩眼直直地看著小馮半天說不出話。先前他隻說要看,並沒有說要改。再說,方格稿紙,每行之間也留了改動的空白。小丁對自己又極有信心,他的稿,別人要改,也隻是小改動,總不致重寫的。
兩個人僵在那裏。艾老過來,把稿紙從馮組長手裏接過,遞給小丁,教訓說:“給領導看稿子,抄一行應空一行。這是起碼的常識。”
小丁本來想說:“我不曉得這樣的常識。”但沒有說出。他“不曉得”原是正常的。這之前他的領導是生產隊長。生產隊長隻會叫他種菜挑糞,不會叫他抄稿子。他要“曉得”,倒是反常的。
他把稿紙拿回到自己房間,那疊稿紙已經被他攥成一團。他現在才真正明白過來,這是他為堅持小馮說的彼“岷山”不是本縣的此“岷山”這樣一個“學術問題”所付出的代價。對麵的老董本來正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的手指頭在桌沿上敲著板,悠悠然唱著樣板戲,看看小丁鐵青的臉,也驚然止住了。
小丁咬牙切齒地把那團紙在桌子上平鋪開來,吃力地弄了好久,總算讓那團紙服帖。然後拿過一疊簇新的稿紙,按照艾老的教訓,重抄起來。他的手不住地發抖,字怎麼也寫不周正。才寫幾個字,便“嗤”地一聲撕掉,不一會,桌子周圍的地方便是一片狼藉的紙團。末了,他突然把鋼筆攥在拳心裏,高高舉起,又惡狠狠地往稿紙上戳。“突”的一聲,那筆尖整個地戳進桌麵,讓一支黑色的筆杆顫巍巍地矗在那裏。
小丁站起來,收拾自己的行李。所謂“行李”也就是牙膏牙刷毛巾。他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帶,因為不準備換洗。
“你要做什麼?”
老董曉得事情不妙了。
“我走。”
“莫戇!要出事的。”
“咬我卵!”
“比咬卵厲害,會打你反革命的。”
“反革命就反革命!”
小丁出了省革委招待所,想想不能連累家裏人,便連省城的家也沒有回,當天就搭車回了小鎮。鎮上清理階級隊伍還沒有結束。小丁進宿舍,剛一頭栽在鋪上,外麵就有人敲門。是兩個背著槍的武裝民兵。
給小丁落實政策,說他不是反革命,仍是知識青年,是差不多一年後的事。那時候省革委主任自己成了“反革命”。
六
落實政策,是給小丁落實仍是知青的政策,並不等於他就可以跟別的知青一樣回城。現在的這個“知青”,雖然名字仍叫“小丁”,但卻是一個做過反革命的“知青”。
隊上的鄉下人倒很有幾個同情小丁的。私下勸他,死了回城的那份心,安心在鄉下過,我們幫你做屋,幫你找裏頭人(老婆)。
小丁不肯。宣布他不再是反革命的第二天,他回了城,在家裏住了幾個月。別的路都是絕的,隻有一條路,就是設法買通一個醫生,開一張疾病證明書,證明他喪失了勞動能力,這樣可以辦“病退”回城。這是好多身強力壯的知青用過的成功法子。幾個月過去,他已經拖得骨瘦如柴,完全應該病退了,就是沒有一位白衣天使肯證明他“喪失勞動能力”。
日子已經過到盡頭。他開始準備自己的後事。想起幾個月前走得匆忙,鄉下還留下幾件被子、衣服之類稍值錢的東西是家裏人用得著的,便又省回到小鎮來。班車是天亮前從省城開出的,到鎮上是半上午。下車後他不知為什麼生出一個念頭,想去找一找鎮上的老楊。
小丁和老楊並沒有太深的交情。老楊有一年在農業大隊蹲點抓路線教育,前後大約有三個月時間。有一天來小丁插隊的這個生產隊,見他一個人在先前住過幾十口人的知青點進進出出,有些奇怪,夜裏便來尋他聊天。他說他喜歡同城裏伢子聊聊天,長見識。小丁正在做反革命,不摸他底細,向來也沒有鎮上幹部來跟他“聊天”、“長見識”的,便木本地看著他。他對小丁的“反革命”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那天夜裏坐到很晚才走,找著話頭聊東聊西。說他六○年的時候差一點坐了牢。那時候他是公社書記。到縣裏開會,報產量。他看別人報畝產一千斤,他也毛了膽子,報了五百斤。其實他在的那個公社,很多冷漿田,平均畝產不到三百斤。縣裏領導以為自己聽錯了,要他重報,他還是報五百斤。領導就拍了桌子,說他是頭一的保守分子,右傾分子。他就問怎樣報才不保守,不右傾。領導說,你最少該報一萬斤,別的省,別的縣已經有報十萬斤的了。他起先以為這回是自己聽錯了,等到確實弄清了領導的意圖,他站起來說,那你讓別人報吧。後來就開除了他的黨籍,職務一擼到底,弄到這個偏僻的鎮上來當勤雜工。好幾年後才恢複了黨籍,讓他做了副鎮長。
老楊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怨氣,口氣很平淡,像說外國人的事。他人矮矮的,頭也不大,卻有一個寬腦門子,一張闊嘴,嘴唇很厚。眉頭常是蹙著,細細的眼睛老是盯住一個地方,好像深思什麼奧秘。那天晚上後來的時間,他又談了些很玄的話題,他問小丁,你讀過很多書,未必人真是猴子變的麼?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他那雙探究什麼的眼睛盯著滿是星鬥的天空,顯得有些天真的樣子。小丁自然回答不出,但是曉得這個人沒有敵意。蹲點結束他回鎮上時沒有再見小丁。以後小丁也沒有去找過他。但是聽大隊的一個什麼人說,老楊臨走時曾提到小丁,說是可以讓他到大隊廣播站來編稿子。大隊幾位幹部事後說,扯卵蛋,小丁還是反革命哩。
人跟人是有緣分的,有些人彼此相處十年八年,一旦分開便形同路人;有些人隻有一麵之交,但到了孤獨無助的境地,卻忽然記起對方。
小丁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想起老楊,便是後麵這種情形。
老楊終於扶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出現的時候,小丁陡然一下站起。還沒有喊出聲,淚水先就模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