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科舉觀(1 / 2)

我印象中,上世紀九十年代前,中國社會一般觀念中,極少讚美科舉製度,一個經典的例子是由國文到語文教材中,《範進中舉》始終是入選篇目,這不是偶然的,在相當大程度上體現了國人對科舉製度的基本態度,這個影響至今也還在人們的普通觀念中。上世紀九十年代後,主要是在學術界,更多提到的則是科舉製度的好處,而對它的壞處則很少議論了。

凡一種製度在穩定周期內長期存在,必是好處多於壞處,因為人類智慧一般是擇善而從。一九〇五年,科舉為新教育製度取代,也說明這個製度本身的曆史終結,表明這種製度的壞處多於好處了,這個大判斷,一般不會因為小事實而改變。科舉是在端方和張之洞手中廢除的,而他們恰是科舉中最成功的士人,他們看清了曆史的大勢。從隋唐創立科舉製度到晚清廢止,一千多年間,這個製度在不同的時期本身也在變革,但變到最後,依然逃不出終結的命運,這是時代使然,沒有辦法的事。

科舉製度最為人稱道的好處有兩點,一是相對公正,為所有讀書人提供了平等向上流動的製度保障;二是知識訓練和道德養成合一的教育方式,讓讀書人的榮譽感真正成為一種內心需求,齊如山在《中國的科名》一書中曾講過,明清兩朝,進士出身的官員中,貪官汙吏較少。唐代名相劉晏的著名判斷是:“士陷贓賄則淪棄於時,名重於利,故士多清修;吏雖廉潔,終無顯榮,利重於名,故吏多貪汙。”宋代名相王曾對流內官與流外官的著名觀察為:“士人入流,必顧廉恥;若流外,則畏謹者鮮。”

不管怎麼說,科舉廢除後,一般的曆史觀察,還是認為這個選擇順應了曆史潮流,如今想從科舉中發現好處的用心可以理解,但想要挽回這個製度的心理則不免迂腐了。

錢鍾書對科舉製度的判斷非常鮮明,以為荒唐處甚多,這並不意味著他不知道這個製度在不同時期、不同階段裏的好處,而是他更多看到了這個製度的壞處,錢鍾書從不說科舉的好話。他在《談藝錄》中,對學業與舉業,多有議論,他的明確評價是:“古代取士有功令,於是士之操術,判為兩途。曰舉業,進身之道也;曰學業,終身之事也。苟欲合而一之,以舉業為終身之學業,陋儒是矣;或以學業為進身之舉業,曲儒是矣。”(《談藝錄》,第三五三頁,中華書局,一九九八年)

一九三五年,錢鍾書在蘇州和陳石遺聊天,記為《石語》。陳石遺是秀才出身,他說:“科舉之學,不知銷卻多少才人精力。今人謂學校起而舊學衰,直是胡說。老輩須中進士,方能專力經史學問,即令早達,亦已擲十數年光陰於無用。學校中英算格致,既較八股為有益,書本師友均視昔日為易得,故眼中英髦,駸駸突過老輩。當年如學海堂、詁經精舍等文集,今日學校高才所作,有過無不及。以老夫為例,弱冠橐筆漫遊,作幕處館,窮年累月,舍己耘人,惟至欲動筆時,心所疑難,不得不事翻檢。然正以無師自通,亦免於今日學生講義筆記耳學之弊焉。”(《石語》,第四二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