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理解舒蕪(1 / 3)

舒蕪先生去世了,他的一生算是畫上了句號。怎樣理解舒蕪?在他生前是一個問題,在他死後依然是一個問題,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生,在學術和政治之間糾纏,在理想和事實衝突中選擇,給中國知識分子史的研究留下了許多懸念。

怎樣理解舒蕪?其實有一個困境。如何理解和寬恕舒蕪?我們如何麵對胡風事件中的所有受害者?如果不原諒舒蕪,把胡風事件的原始推動力歸結到舒蕪這裏,對中國當代曆史似乎又缺少“了解之同情”。用林賢治的話說,胡風事件是二十世紀中國曆史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這個概括有相當的說服力。因為在胡風事件中,的確映現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困境,特別是在精神方麵。個人精神世界和現實的衝突何以會導致中國知識分子的現實悲劇,我們可能還是要向曆史深處去追索。

在舒蕪個人,麵臨的是如何真實還原當時曆史處境中的現實選擇動力,如何直麵精神世界與當時現實選擇的高度認同。因為自己是曆史悲劇中的主要角色,和盤托出真實的曆史細節和敞開自己當時的內心世界是最得要的,這一點舒蕪生前做過極大努力,他在《回歸五四》的後序中,對自己當年的選擇有相當的剖析,人們理解不理解是一回事,舒蕪有沒有這樣的自覺又是一回事,在真實的曆史悲劇中,有些曆史責任並不是他個人的失誤所能承擔的,舒蕪對曆史的責任是要講出自己當時真實的內心選擇,其他就隻有等待曆史的評判了。

在胡風事件的受害者一麵,他們對舒蕪當年的選擇怎樣憤怒都有道理,對舒蕪個人品格做什麼樣的分析都不過分,他們有不寬恕的理由,受害者在這方麵不受譴責。事實上在胡風事件的受害者中,真正原諒舒蕪的人極少。

胡風事件的發生,有相當複雜的曆史原因,目前我們還不可能看到關於這一曆史事件的原始檔案,雖然曆史研究者在努力追索曆史真相,但史料的局限使曆史研究者的理解和判斷力受到影響。舒蕪個人的回憶,其他相關當事人的回憶也很難完整呈現真實曆史。由於胡風事件完全是一個政治事件,而政治事件一般存在完整的決策過程和文獻狀態,所以隻有當曆史檔案完全解密後,人們對胡風事件的理解和判斷才會更為深刻,這可能是未來曆史學家的責任了。

我們現在理解舒蕪,其實主要是在精神層麵。一九九七年,我在當時出版的《新文學史料》上讀到舒蕪的《回歸五四》後序,曾寫過一篇《舒蕪:回到起點》的短文,因為舒蕪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有強烈的“五四情結”,追求個人自由和科學民主是那一代人的基本氣質,也是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整個精神世界。我在那篇短文中曾說:“如果這個時期恰有一種以反抗專製為特色的學說盛行,具有自由主義氣質的青年人是很容易產生共鳴的,就是說具有那種思考傾向的青年,特別容易為某種思潮中表層的反專製所吸引,而看不清那種思潮本身所有具有的無可擺脫的專製傾向,這不是舒蕪本人的過錯,而是那一個時代青年人的普遍特點,或者說青年人並沒有錯,他們本來就是以反專製的精神投入社會運動的,至於他們曾信仰過的思想後來變成什麼,當時他們不會知曉。”

我把這篇短文曾寄給舒蕪先生,他表示認同。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他在給我的信中曾對自己早年的道路有這樣的說明:

關於我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後序》中曾說了始於姚一圻表兄,其實更強大的影響是,我們方家也有一束火種,這時擲到我們當中,立刻發了燃燒。我的堂兄方琦德、方坷德,他們是雙胞兄弟,抗戰前琦德就讀於清華大學英文係,坷德就讀於清華大學社會學係都是地下黨的領導成員,是“一二·九”運動領導骨幹。抗戰發生時,他們大學畢業,回到故鄉安慶。他們的同胞幾個弟弟,也早就受了他們的影響,成為南京的學生運動中的骨幹。抗戰發生,他們這一束火種回到安徽,首先影響了我們幾個堂兄弟姊妹和表兄弟姊妹,乃至整個安徽省的抗日救亡運動的推動展開,方琦德、方坷德都起了很大作用。更進而影響到上一輩,我的九姑方令孺,原是新月派女詩人,也受了我們的推動,方琦德後來成了他的女婿,更給他以影響,宗族中有這一束火種,影響是巨大的。方令孺以早期留美學生,新月派女詩人,解放後不久(約在五十年代中期)入黨,毛澤東到上海點名接見的少數幾個學者之一,周恩來更多是“方大姐”之稱不去口,社會上或者不解其故,我們家族中是了解的。方琦德“文革”初病逝,時為浙江省政府秘書長。方珂德,“文革”初病逝,時為昆明師院黨組書記,副院長,其弟方璞德,改名楊永直,“文革”後病逝,離休前為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其弟方和璧,改為何均,“文革”前為中共中央辦公廳綜合組組長,“文革”後為社科院經濟所研究員,現尚在北京。大弟方綰德,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名演員,已逝(他們是一母所生兄弟,故可稱為一束火種)。這些《後序》中當然不能詳說,這裏隻是為了補充說明我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