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樹棠談錢鍾書(1 / 1)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太原與常風先生閑坐,經常聽他說三十年代北平文壇舊事,也時時涉及他當年清華前輩及舊友,如周作人、馮友蘭、朱光潛、沈從文、蕭乾、錢鍾書、羅念生、畢樹棠諸位。對畢樹棠先生,常先生言談間總流露著特殊的敬意,因為畢先生學曆不算高,但懂多種語言且涉獵極廣,趣味極高。最近龍江兄送我一冊他搜集編輯的畢樹棠《螺君日記》(海豚出版社,二〇一四年),讀來非常有趣,雖不是係統完整的日記,但也極有史料價值,與浦江清日記、季羨林日記等對讀,可見當年清華和北平文壇許多趣事,對判斷文學史實和拓展文學史線索很有幫助。有些細節與當年常風先生聊天時的談論也大體相合。試舉一例。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畢樹棠記:“晚間錢鍾書君來訪,議論風生,多真知灼見。論文學史,分‘重要’與‘美’兩種看法,二者往往為文學史作者所纏夾不清,其說極是。錢君對明清文學特有研究。謂清代之幕府猶如歐洲十七世紀之Salon,細思之,委實相似,惟Salon多貴婦知客,幕府則多青衫,罕見紅袖耳。又謂楊晢子之弟楊鈞著有《草堂之靈》一書,頗佳。又謂嚐與陳石遺相過從,陳有‘黃節之詩才薄如紙’之語雲雲。”(見該書第二四頁)

印象中當年和常風先生聊天時,也曾涉及類似舊事。錢鍾書先生對文學史的看法,即評價文學史時“重要”與“美”的關係。有些作品重要,但不“美”;有些“美”,但不重要。在文學史中如何處理確實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各時代文學史中都有這樣的現象。比如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劉心武《班主任》、盧新華《傷痕》等都是重要作品,但這些作品不一定“美”,文學史當如何處理?我個人感覺錢先生是把“美”看得比“重要”為高的,這可能是他文學史觀中的一個重要理想。“重要”是曆史的,而“美”才是文學的。

這則日記還涉及錢鍾書和陳衍的關係,與之後出的《石語》,可一一對證。比如對黃節的評論,對楊度弟弟楊鈞《草堂之靈》的看法,均在《石語》中出現。《草堂之靈》,上世紀八十年代嶽麓書社曾印行,我讀過,是一冊有趣的筆記。

隔天畢樹棠日記又載:“錢君送來‘秋懷’詩十首,清麗可誦。”《槐聚詩存》沒有收入一九三四年前的詩,但一九四七年的詩中有《秋懷》一首。《中書君詩初刊》中寫秋天的詩有好幾首,但也沒有題為《秋懷》的。據錢先生自己講,《中書君詩初刊》中收錄的是他一九三四年春至一九三四年秋間的詩。這則日記提示研究者,錢先生未入集的舊詩還大量留存世間。雖然錢先生在《槐聚詩存》序中對“搜集棄餘,矜詡創獲”頗有譏笑之評,但對研究者來說,調笑歸調笑,該做的學術工作還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