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與廈門大學(1 / 1)

二〇〇七年我寫過一篇論文《胡適與廈門大學》,後來我在廈大一次關於胡適的講座上,也講過這件事。我的一個學生事後對我說,老師這個說法太勉強,我感覺他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們見到一條史料,想要做成文章,總要把話說得遠一些。胡適一生沒有到過廈門大學,我做那篇文章,隻是在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看到一條史料。胡頌平聽台靜農說過,抗戰前,廈大委托他向胡適說,想讓胡適來做廈大的校長,但胡適拒絕了。上海程巢父先生最早和我提到這條史料,我就用來寫了一篇論文,主要是胡適與廈門大學的間接關係,比如他和魯迅、薩本棟、林可勝的關係等等,還有就是胡適的父親是在廈門去世的。我這篇論文發表以後,廈大一位老師看到了,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吃飯,他告我廈大一位老師曾和他說過,廈大當年也曾想請毛澤東來做教員,我順便問了一句,此說出自何處?他隻說好像是梁啟超說過的。

我們做文史研究的人,聽到有些史料,總不免想知道出處。如果是梁啟超說過的,我想不難找到。當時我的書多在太原,也就沒有去多想。春節後,我把在太原的一些書運到廈門,忽然想到這條史料,就去找了一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因為聽那位老師說可能是梁啟超說的,我當時就想,這條史料很可能出在丁文江、趙豐田編的《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中,這是所有喜歡文史的人必備的一本書。因為知道這條史料可能出現的年代和相關人物關係,我很快就找到了這條史料。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舒新城給梁啟超寫了一封信,主要講的是當時中國公學的事情。在信的最後,舒新城提到:“函詢湖南自修大學,此事全由毛澤東一人主持,毛與獨秀頗相得,且隻在第一師範畢業,未必能來,即來亦無何種效用也。南開、清華望公努力進行,至於廈門大學缺教員,此時實無辦法。”(《梁啟超年譜長編》,第九四〇頁)舒新城和毛澤東同歲,都曾是楊昌濟的學生,早年曾在湖南第一師範共事。

由這條史料可以看出,青年毛澤東當時已進入了中國主要知識分子視野中,從舒新城的說法判斷,他是有意介紹毛澤東到中國公學做事,但是因為“且隻在第一師範畢業”,好像此事不好辦。至於“廈門大學缺教員”一事,原來是廈門大學建校不久,廈大校長林文慶給梁啟超寫信,讓他幫助物色教員。梁啟超同月有一封給蔣方震、張東蓀、舒新城的信中說:“林文慶新任廈門大學校長,旬日前有書至,托為物色國文、國史、地理教授三四人,吾已複書,謂若不以通閩語為條件,必能設法應命,但吾心目中現尚無一人,請公等即預備。”(《梁啟超年譜長編》,第九四三頁)舒新城提到毛澤東的那封信中,就是對梁啟超讓他為廈門大學物色教員一事的順便回答。

我想那位老師提到毛澤東與廈門大學的關係,可能就是這條史料。事實是毛澤東和廈門大學沒有關係。舒新城信中提到毛澤東,主要是指他和中國公學的關係。但廈大老師注意到這條史料,我以為還是非常重要。

從蔣方震、舒新城、張東蓀等人的往來書信中,可以注意到一個曆史細節,當時張東蓀已是中國社會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之一,梁漱溟的社會地位也很高,舒新城也進入了社會名流行列。當時蔣方震有一信給梁啟超,專門提到梁漱溟的《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他的評價是“此亦邇來震古爍今之著作,渠結末之告白,大與吾輩自由講座之宗旨相合,先生與最近日內,何妨與南開確定一辦法,將先生之曆史講義亦歸為講座之一,而再約漱溟也擔任一座,震與君勱、東蓀每各擔一座”(《梁啟超年譜長編》,第九四一頁)。

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張君勱、張東蓀和梁漱溟都成為奔走於國共和談間的重要人物。最後張君勱出走香港,成為著名的文化保守主義者,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留下來的張東蓀不久因為一樁“間諜案”,永遠退出了中國曆史;而梁漱溟則從延安時期和毛澤東的對談,最後成為少有的敢和毛澤東公開衝突的知識分子,慢慢邊緣化了;舒新城一九四九年後則隻能編編詞典。從梁啟超、張君勱、蔣方震、張東蓀、梁漱溟到舒新城,當時哪一個不是胸懷大誌,哪一個不是想改變中國曆史的知識分子?那些早年社會聲望遠在毛澤東之上的中國知識分子,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書信中偶然提及的一位“師範畢業生”,不但最終改變了中國曆史,也改變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