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寫一篇關於胡適和馮友蘭關係的文章,是因為看了《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台灣遠流出版公司)(以下簡稱《日記》)中胡適對馮友蘭的評價。胡適比馮友蘭大四歲,可以說是同代人,但在胡適和馮友蘭之間,這四歲不僅是年齡的距離,還是師生的差別。一九一七年,胡適到北京大學當教授的時候,馮友蘭還是北大三年級的學生,也就是說,胡適是他的教師。胡適一生中和馮友蘭的直接交往並不多,雖然因了北大和清華的關係,他們不可能有較密切的來往,但事實上,胡馮二人,也許是個性,也許是思想不同,在同時代的知名學者中,他們的交往是很少的。
應該說二十年代,胡馮二人有過交往,關係也還比較融洽。一九三一年九月三日,為了能到教育部將要設立的國立編譯館中謀事,馮友蘭曾給胡適寫過一封非常懇切的信,他在信中說:“前在京暢談甚快。出京後以人事匆匆,曾未與先生一信,歉厭何極。”(《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三四六頁)馮友蘭這封信是求胡適幫忙的,寫得很客氣,信末署“學生馮友蘭鞠躬”,可以想見當時胡馮二人的關係。
一九三一年,馮友蘭出版了他的《中國哲學史》上卷,由此引出了他與胡適的一段學術爭論,即關於老子和孔子誰前誰後的問題。胡適認為老子在前,而馮友蘭認為孔子在前。為此當時學術界曾發生過爭論,梁啟超也站在馮友蘭一邊。但在這個問題上,馮友蘭的結論最終沒有能說服胡適。一九三〇年三月二十日夜,胡適曾給馮友蘭寫信,申說自己的看法,其中說:“你把《老子》歸到戰國時的作品,自有見地,然你的《中國哲學史》講義中所舉三項證據,則殊不足推翻舊說。”(《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三冊,第三八頁)
一九三一年胡適在給錢穆的信中還說:“我並不否認‘老子晚出之論’的可能性。但我始終覺得梁任公、馮芝生與先生諸人之論證無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證據使我心服,我決不堅持老子早出之說。”(同上第九六八頁)盡管論爭中的雙方誰都未能說服對方,但學術之爭還是平和的,胡馮之間的關係也很正常。胡適和馮友蘭的關係進入四十年代以後開始發生變化,這變化可能確有當年學術分歧中積下的怨氣,但這時胡馮之間的分歧主要不表現在學術上,而是思想和人格上了。當年在學術上和胡適有不同觀點的人很多,比如顧頡剛、錢穆等人,但學術的分歧並未影響他們之間的正常關係,而隻有在對馮友蘭的關係上,胡適顯得很偏激,這其中肯定夾雜了許多非學術的因素。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二日,胡適讀到了在貴州印行的由張其昀主編的《思想與時代》雜誌,他的評價是:“此中很少好文章。”(《日記》第十五冊)而該刊的主要撰稿人中就有馮友蘭。胡適接著說:“張其昀與錢穆二君均為從未出國門的苦學者;馮友蘭雖曾出國門,而實無所見。他們的見解多帶反動意味,保守的趨勢甚明,而維護集權的態度亦頗明顯。”(《日記》第十五冊)
一九五〇年初胡適見到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的英文本,他的評價是:“實在太糟了。我應該趕快把《中國思想史》寫完。”(《日記》第十六冊)可以說,從五十年代以後,胡適對馮友蘭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他已很難平靜地看待馮友蘭和他的著述,凡提到馮友蘭幾乎都帶有鄙意,一反胡適固有的寬厚態度。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說:“寫完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書評。《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要我寫此書英譯本《The Deik Bodel》的書評,我耽誤了半年,今天扶病打完。為此事重看馮書兩遍,想說幾句好話,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故此評頗指出此書的根本弱點……”(《日記》第十七冊)在日記的最後又說“陳寅恪(審查報告—筆者注)說得比他清楚……”這裏胡適引了陳寅恪給馮友蘭所寫審查報告中的一段話,從語氣上說是借陳的話來否定馮友蘭。陳寅恪先後給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下兩卷都寫過審查報告,而且評價很高,胡適也許是有成見,所以評價不夠客觀。從學術分歧的角度說,胡適對馮友蘭的態度是偏激了。人們也許會說,一向主張寬容的胡適,為什麼對馮友蘭這樣呢?仔細分析,可以發現,這種評價中有胡適對馮友蘭人格的認識。五十年代末,胡適在給嚴耕望的一封信中,再說到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反而平靜了,他說:“馮書最便檢查。但不列原書所舉僧名,最為無識!”(《長編》第八冊,第三一〇二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