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小鎮,陽光長了細絨毛
窄小的街道。青石板鋪就的路。初冬的小鎮,陽光長了細絨毛,淡淡地,飄在空中,落在人家的房屋頂上。
街兩邊,是那種入得水墨畫的房。青磚黛瓦。木板門。早上一扇門一扇門移開來,晚上一扇門一扇門插上去。這是古鎮,有六七百年的曆史呢。裏麵的居民,骨子裏,都透著古。他們開片小店,做著小生意。門前一把舊藤椅,常有老婦人或是老先生在上麵躺著,夏納涼,冬取陽。他們看街景,一年四季地看。街景有什麼可看的呢?無非是看路過的人,東家的故事,西家的故事,他們知道得很多。日子悠閑。
那個初冬,我披著一身陽光的細絨毛,懷裏抱著幾冊課本,走在青石板上。十六歲,我在鎮上中學念高中。我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頭發紮成一束馬尾巴。我看見陌生人會臉紅。喜歡坐在教室窗前發呆。喜歡看窗外樹上的鳥。我交了一些筆友,在遙遠的他方。我們常有書信往來,談一些所謂的人生理想。其實,那個時候,我哪裏懂得什麼人生理想,我的理想,亂七八糟。我甚至想過,不讀書了,去跟鎮上一瘸腿女人後麵學裁縫。
做剃頭匠的父親責罵我,沒出息!他掃起地上一圈一圈的黑發,把它們裝進角落裏的麻袋裏,說,以後考不上大學,你就隻能幹這個。他的生意,總是做得不鹹不淡。常對我們說的是,養活你們容易嗎?
我埋下頭來讀書,心裏有莫名的憂傷。我給遠方的筆友寫信,給他們描繪古老的鎮,窗外總是開著一些紫薇花,永遠的一樹粉紅,或一樹淺白。我說我期盼著到遠方去。筆友回信,對我所在的古鎮,充滿向往。這讓我感到沒勁,有不被理解的悵惘。
我在這樣的悵惘裏,走過那條每天必走三個來回的街道。午後,小街靜靜的,隻有陽光飛落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我是在偶然間一抬頭,望見彭成飛的。那時,他正站在一家店門前,對著對街的房屋頂看。細長的眉毛,細長的個子,白色的風衣。他的肩上,落滿了陽光的細絨毛。他的身邊,有兩個工人模樣的人,正在拆卸門板。
他的目光,是突然收回的,突然落在我的身上,隻淡淡掃了一眼,仿若蜻蜓的翅,掠過水麵,複又飛上半空去了。可我的心裏,卻漣漪暗起。我的臉紅了,像被人偷窺了秘密似的,我匆匆越過他身邊,逃也似地走遠。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郊外,開滿蒲公英。陽光淺淡,一朵一朵盛開在空中,像開好的蒲公英。彭成飛站在一片蒲公英的花叢中,衝我笑,叫著我的小名:小蕊,小蕊。
我花苞苞一樣的心,在那個初冬,幽幽地,一點一點綻開。
◆這個外省來的青年,仿佛從天而降
小鎮終日無新聞。所以,一點的小事,都可能成為新聞。
何況是關於彭成飛的呢?這個外省來的青年,仿佛從天而降。他整日一襲白衣的打扮;他細長的眉毛;他像糯米一樣的口音;他大刀闊斧改裝了他姑姑的老房子,把它裝修得像個水晶球……這一切,無不成了小鎮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的父親,陰沉著一張臉,坐在理發店裏。自從彭成飛到來後,他理發店的生意,越發地凋落下來。來理發的,隻剩下一些老主顧,年輕一代的,都被彭成飛吸引去了。彭成飛在小鎮上開了首家發廊,彩色的字打出的廣告語,牽人魂魄——美麗,從頭開始。
小鎮上的女孩,開始蝶戀花似的,往彭成飛那兒飛,她們恨不得一天一個發型。她們興奮地討論著彭成飛的種種,藝校畢業的呢,聲音多綿軟啊,眼睛多好看啊,手指撫在發上,多溫柔啊……更讓她們興奮的是,他還不曾談對象。有女孩開始為他失眠。
我每天,都從彭成飛的發廊門口過。我用七步走過去,再用七步走過來,七步的距離,我走過他門前。
彭成飛在忙碌,他微側著臉,細長的眉毛,飛著,臉上在笑。他給顧客做頭發,十指修長,潔淨得很好看。他的姑姑——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偶爾在店裏坐。他就一邊幫客人做頭發,一邊跟她說話。他的聲音,聽上去,真軟,軟得讓人想伸手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