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棉花的花(1 / 2)

紙糊的窗子上,泊著微茫的晨曦,早起的祖母,站在我們床頭叫:“起床啦,起床啦,趁著露涼去捉蟲子。”

這是記憶裏的七月天。

七月的夜露重,棉花的花,沾露即開。那時棉田多,很有些一望無際的。花便開得一望無際了。花紅,花白,一朵朵,嬌豔柔嫩,飽蘸露水,一往情深的樣子。我是喜歡那些花的,常停在棉田邊,癡看。但旁的人,卻是視而不見的。他們在棉田裏,埋頭捉蟲子。蟲子是息在棉花的花裏麵的棉鈴蟲,有著帶斑紋的翅膀,食棉花的花、莖、葉,害處大呢。這種蟲子夜伏晝出,清晨的時候,它們多半還在酣睡中,斂了翅,伏在花中間,一動不動,一逮一個準。有點任人宰割。

我也去捉蟲子。那時不過五六歲,人還沒有一株棉花高,卻好動。小姑姑和姐姐去捉蟲子,很神氣地捧著一隻玻璃瓶。我也要,於是也捧著一隻玻璃瓶。

可是,我常忘了捉蟲子,我喜歡呆在棉田邊,看那些盛開的花。空氣中,滿是露珠的味道,甜蜜清涼。花也有些甜蜜清涼的。後來太陽出來,棉花的花,一朵一朵合上,一夜的驚心動魄,華麗盛放,再不留痕跡。滿田望去,隻剩棉花葉子的綠,綠得密不透風。

捉蟲子的人,陸續從棉田裏走出來。人都被露水打濕,清新著,是水靈靈的人兒了。走在最後的,是一男一女,年輕的。男人叫紅兵,女人叫小玲。

每天清早起來去捉蟲子,我們以為很早了,卻遠遠看見他們已在棉田中央,兩人緊挨著。紅兵白襯衫,小玲紅襯衫,一白一紅。是棉田裏花開的顏色,鮮鮮活活跳躍著,很好看。

後來村子裏風言,說紅兵和小玲好上了。說的人臉上現出神秘的樣子,說曾看到他們一起鑽草堆。母親就歎,小玲這丫頭不要命了,怎麼可以跟紅兵好呢?

家寒的人家,卻傳說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有地千頃,傭人無數。在那個年代,自然要被批被鬥。紅兵的父親不堪批鬥之苦,上吊自殺。隻剩一個母親,整日低眉順眼地做人。小玲的家境卻要好得多,是響當當的貧下中農不說,還有個哥哥,在外做官。

小玲的家人,得知他們好上了,很震怒。把小玲吊起來打,餓飯,關黑房子……這都是我聽來的。那時村子裏的人,見麵就是談這事,小著聲,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這讓這件事本身,帶了灰暗的色彩。

再見到紅兵和小玲,是在棉花地裏。那時,七月還沒到頭呢,棉花的花,還是夜裏開,白天合。晨曦初放的時候,我們還是早早地去捉棉鈴蟲。我還是喜歡看那些棉花的花,花紅,花白,朵朵嬌豔。那日,我正站在地中央,呆呆對著一株棉花看,就看到棉花旁的條溝上,坐著紅兵和小玲,濃密的棉葉遮住他們,他們是兩個隱蔽的人兒。他們肩偎著肩,整個世界很靜。小玲突然看到我,很努力地衝我笑了笑。

刹那間,有種悲涼,襲上我小小的身子。我趕緊跑了。紅的花,白的花,滿天地無邊無際地開著。

不久之後,棉花不再開花了,棉花結桃了。九月裏,棉桃綻開,整個世界,成柔軟的雪白的海洋。小玲出嫁了。

這是很匆匆的事情。男人是鄰村的,老實,木訥,長相不好看。第一天來相親,第二天就定下日子,一星期後就辦了婚事。沒有吹吹打打,一切都是悄沒聲息地。

據說小玲出嫁前哭鬧得很厲害,還用玻璃瓶砸破自己的頭。這也隻是據說。她嫁出去之後,很少看見她了。大家起初還議論著,說她命不好。漸漸的,淡了。很快,雪白的棉花,被拾上田岸。很快,地裏的草也枯了,天空漸漸顯出灰白,高不可攀的樣子。冬天來了。

那是1977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特別冷,冰淩在屋簷下掛有幾尺長,太陽出來了也不融化。這個時候,小玲突然回村了,臂彎處,抱著一個用紅毛毯裹著的嬰兒,是個女孩。女孩的臉型長得像紅兵。特別那小嘴,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村人們背地裏都這樣說。

紅兵自小玲回村來,就一直窩在自家的屋子裏,把一些有用沒用的農具找出來,修理。一屋的乒乒乓乓。

這以後,幾成規律,隻要小玲一回村,紅兵的屋子裏,準會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經久持續。他們幾乎從未碰過麵。

卻還是有意外。那時地裏的棉花又開花了,夜裏開,白天合。小玲不知怎的一人回了村,在村口拐角處,碰到紅兵。他們麵對麵站著,站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後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各走各的了。村人們眼睜睜瞧見,他們就這樣分開了,一句話也沒有地分開了。

紅兵後來一直未娶。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跟母親聊天時,聊到紅兵。我說他也老了罷?母親說,可不是,背都駝了。我的眼前晃過那一望無際的棉花的花,露水很重的清晨,花紅,花白,嬌嫩得仿佛一個眼神也能融化了它們。母親說,他還是一個人過哪,不過,小玲的大丫頭認他做爹了,常過來看他,還給他織了一件紅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