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我要為你吹一世的笛子(1 / 2)

她走近他的時候,正是他人生最不堪的時候,先是父親被批鬥致死,後是母親瘋了,失足墜樓而亡,他亦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新婚妻子敵不過這樣的變故,跟他劃清界限,遠他而去。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個家,頃刻間,沒了。

雪落。他一個人,爬到白雪覆蓋的小山坡上,想悲慘人生,想到痛處,忍不住放聲大哭。突然身後有人喚他:“哎——”他回頭,看見她鼻尖凍得通紅,肩上落滿雪花。

“你不要哭,真的,不要哭。”她有些語無倫次,“我相信,你不是壞人。”她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他凍僵的心,突然回暖,漫天漫地的雪花,也有了溫度。

他知道了她叫英子,19歲,家裏有兄妹五個,她排行老二,沒念過書。她知道了他原是大學裏的音樂老師,遂有些得意地說:“我就說嘛,你不是壞人。”他笑了,反問她:“怎麼不是?”她臉紅了,低了頭吃吃笑,說:“看上去不像嘛。”

隔兩天,她跑來找他,腦後粗黑的長辮子不見了,代之的,是一頭碎發。她臉紅撲撲地對他說:“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他還在發愣,一支絳色的笛子,已舉到他跟前。她說:“你是音樂老師,你一定會吹笛子的,一個人的時候,吹吹,解解悶。”

原來,她跑集鎮上去,賣掉她的長辮子,換來一支笛子。他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答:“我喜歡讀書人呀。”他黯然,說:“傻姑娘,我會連累你的。”她說:“不怕,你不是壞人。”

他們相愛了。流言蜚語頓起,都說是他勾引她的。村裏召開批判大會,把他押到台上。她出人意料地跳上台,憋著一張通紅的小臉,對底下激憤的人群說:“我喜歡他,我要嫁給他!”

這不啻一磅重彈,炸得人們一愣一愣的。震驚與阻撓,一時間洶湧澎湃。那時候,小山村人們的思想觀念還相當落後,男婚女嫁,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有大姑娘自個兒追男人的?有人罵:不要臉,真不要臉。後來許多人罵:不要臉,真不要臉。她亦是不在意的,昂著頭,像個勇士。

她的父母,迫於外界壓力,速速替她尋了一山裏漢子,要她嫁過去。她拿一把菜刀架到自己脖子上,說:“除非我死!”

如此的千辛萬苦,他們終於生活到一起。結婚那天,沒有鞭炮齊鳴,甚至連一句祝福的話也沒有的。母親偷偷塞給她五塊錢,抹著眼淚說:“丫頭,以後過好過孬都不要怪娘。”

她卻是滿足的、幸福的,兩個人的燈下,他為她吹了一夜的笛。

八年後,落實政策,他平反,回城,重返校園。她在村人們羨慕的眼光裏,跟著他進了城,卻與一個城格格不入。她不會說普通話,冒出的土疙瘩話,常讓城裏人側目。他們家裏,進進出出的,都是衣著鮮亮的人,他們談論貝多芬、肖邦,神采飛揚。這時候,她隻有發呆的份兒。和他一起走在大學校園裏,她是那樣卑微的一個人,臉上一直掛著謙卑的笑,別人卻還不待見。她終於待不住了,鬧著要回去,回到她的小山村。

她真的回去了。這期間,他的事業如日中天,他被許多大學請去開音樂講座,身邊不乏優秀女子的追逐。要好的朋友勸他:還是跟鄉下的她分手吧,她不配你的。不是沒有過動搖,且她又不願到城裏來,兩個人如此分著,終不是個長久。再回去,他試著跟她說:“我可能,回不來了。”她心裏不是不明白,卻說:“隨便你,你怎麼說,我都聽你的。”卻在他臨走時,找出那支笛子給他,關照:“一個人的時候,吹吹,解解悶。”

意外是在她送他回城的路上發生的,一輛刹車失靈的大卡車,突然衝向他們,她眼疾手快,迅速把他往外一推,自己卻被撞飛,當場昏死過去。

七天七夜後,她醒過來,人卻變得癡呆。醫生說,她的腦子受了重創,要恢複,難。

他沒有再回城,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的是鄉下,在鄉下,她才能活得舒展。他陪伴著她,叫她英子。鄉村的風,吹得漫漫的,門前的空地上,長著她喜歡的大麗花。太陽好的時候,他把她抱到太陽底下,給她吹笛子。他說:“英子,當年,你真勇敢啊,你跳上台,對著那些人說,你喜歡我,你要嫁給我。”說到這裏,他笑出淚來,而她的眼角,似乎也有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