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瀟
這一天的黃昏顯得特別長,夕陽像是卡在工地的腳手架上了,遲遲落不下來。
老路蹲在工地前麵的小賣部裏給老婆打電話。馬上就過年了,他們要搶在年前把樓房的第十二層封頂。工頭為了在年前完成一期工程驗收,要求工人們加班加點的,還想方設法縮短工期。這是最後一個施工的下午了,工人們馬上就可以回家過年了。蹲在小賣部前麵打電話的老路可以聽到工人們歡快的歌聲,這些歌聲裏充滿了回家團聚的喜氣,他甚至覺得這些歌聲是長了翅膀的,飛得遠遠的。
老路進城打工兩年了,第一年是一個人,第二年把大兒子也帶來了。現在兒子正在十二層的樓頂上忙碌著,那些從樓頂飄下來的歌聲裏一定有兒子的。兒子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聲音嘹亮得賽過大草原上的蒼鷹。
兒子叫小路,今年二十三了。爺倆已經合計好了,今兒散工等包工頭把賬結了,拿了工錢就搭夜車回家,第二天天黑就可以到家了。回去就再也不出來了,在村裏的路邊開個修車鋪子,靠力氣掙幾個小錢。開春就讓小路把媳婦娶過門,一家人安安穩穩過日子。在外頭雖說也賺了不少錢,但是太累人了。再說了,出門在外的家裏也沒個照應,不在自己的地盤怎麼活都覺得不是滋味。
老路是剛剛從十二層的施工樓頂上跑下來的,工人們正把混凝土夯緊呢,樓下小賣部的老板娘就在下麵喊:“老路,老路,你婆娘打電話來了,快下來接電話!”
老路一聽是老婆打來的,就沒命地往樓下衝。衝到樓下氣喘籲籲地抓過電話就問:“你是在哪裏打電話啊?在鎮上?太陽都落山了你還跑到鎮上打什麼電話?”
那邊說:“都年二十九了,明兒就大過年的了,還不見你們爺倆回,我著急哩,我一個女人家在家裏一點底都沒有,心裏空空的。”
老路說:“莫急,今兒晚上把賬結了就可以走了,明天一定趕到家。”
“那就好,你們回來別亂買東西,東西我都買好了,空著手回來就是了,我等著你們吃年夜飯。”說著說著,電話那邊的人要哭了。
“曉得,曉得,你早點回去吧。再等一會恐柏就沒車了,我還沒有散工呢。”
那邊就問:“小路在哪?他不跟你在一起嗎?”
“他在樓頂哩,在樓頂忙著活計。這兩個月都沒得歇,工程趕得急,工頭說了,工程不驗收就不能結賬。不過,這下好了,馬上就完工了。”老路一抬頭,清楚地看見了掛在頂層的那兩條巨幅標語,一條是“封頂大吉”,一條是“加快速度,提前完成任務,迎接新年!”那兩條橫幅飄在夕陽裏,血一樣紮眼。
“他還好吧?你們爺倆沒什麼病吧?”電話那邊的人哭出聲來了。
老路就衝著那邊喊:“你莫哭了,莫哭了,我們明兒就到家了,你還哭什麼?兒媳婦還好吧?小路可是每天都念叨著呢。”
“好,好著呢,人家姑娘也想著小路哩,這姑娘好著哩,能幹又親近,一點也不認生,比閨女還聽話。又幫我搶磨豆腐,又幫我擔水,家裏的活計全靠她哩!”
“那你早點回去吧,太陽快要落了。我不說了,電話費貴著哩!”
“你們爺倆快點回,快點回!天黑了,你們快點回呀!”
“好了好了,你快點掛電話,我們馬上就可以結賬回家了,行李都收拾好了。”老路覺得回家的路突然鋪到了眼皮底下,他心裏樂著哩。
老路正樂嗬嗬地答話,突然身後傳來了“轟隆”一聲巨響。老路在這驚天動地的巨響中看見十二層高的樓房突然塌下來了,樓頂連同那些歌聲和各種響聲慢慢地塌下來了,就像天突然塌下來了,天突然黑下來了,什麼都看不見了。
接著是一陣死寂,時間不走了,一切都凝固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很久以後,有人尖叫起來了,有人哭喊起來了。救護車、消防車、麵包車、小轎車突然就聚攏過來了,它們像烏鴉一樣把整個工地堵得水泄不通。老路覺得眼前的這群烏鴉讓他眼睛發疼,他從沒見過那麼蒼白的世界,除了烏鴉的黑到處都是蒼白的一片,他像是倒在一個巨大的病房裏了,怎麼也走不出去……那邊的人“喂,喂”地問個不停,老路沒有聽見。
那邊的人不停地問:“你那邊怎麼了?怎麼那麼大的聲響啊?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老路感覺喉嚨裏堵滿了東西,呼吸都困難起來了,半天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那邊的人焦急起來了:“你怎麼不講話?你那邊怎麼那麼大響聲?”
老路吃力地抓緊電話,靜靜地告訴那邊說:“快過年了,工地上放鞭炮呢,剛剛工頭為我們點了好大一個爆竹,我耳朵都震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