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平
月光像仙女垂下的白紗巾,蓋在寧靜的小山村,蓋在村主任家的瓦屋上。
要是往天,小山村早進入夢鄉了。
村主任家擠滿了人。
一條高速公路要從小山村過。施工隊已在山坡上搭起帳篷。一大早,鎮領導來找村主任談土地的事情,要村主任把公章蓋了。村主任說得和大夥兒商量商量。鎮領導曉得村主任的脾氣,有些不高興,又不好發作,就下了通牒,第二天一早,他陪施工隊的過來蓋公章。
都是高速公路要占地的農戶,男的女的老的壯的,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村主任。旱煙的濃霧把窗外跑過來的月光嚇得遠遠的。
“不能便宜了他們!”有人叫得凶,像坡上幾個月沒有弄到吃食的野獸。
“怎便宜了?按國家標準,最上限,賠我們。”村主任邊說,邊把從鎮幹部那裏複印來的政策,拿出來,要大家看。村主任幹這些,一點也不影響他那接連不斷的咳嗽。
“我們的地沒了,怎辦?”
“怎辦?村委會研究了,把全村的地調一調,不讓大家吃虧。”咳嗽把村主任拉成一張沒有骨頭的弓。
“占一塊地就少一塊地。”
“算成錢補償。”
“錢用完了呢?”
這個問題村主任沒有想過。他隻好說:“修一條高速公路要占多少地,人家過得我們過不得?”
“應該把全鎮全縣的地一起調。我們不要錢,我們要地。”
“我又不是鎮長縣長,我怎個去調。”村主任邊笑邊咳嗽。見村主任那個樣子,“煙囪”們早已熄了火。趁著煙霧散去,月光毫不客氣地從窗外擠進來。
“修高速公路我們有啥好處?把我們的地,劈成兩半邊,以後種地,累死人!”
“人家說,高速公路修在房子邊,吵死人!”
“施工隊的說,以後要到高速公路去坐車,得走三四十裏路,那裏才有口子。媽的,還不如現在。幹脆不修!”
高速公路打小山村過有什麼好處沒有人告訴村主任。村主任也不清楚。把地劈成兩半邊倒想到辦法了,村主任說:“過兩天,調地的時候,調到一邊就是。”
村主任給大家做工作。“沒有好處國家怎個修?”這話,是村主任在知道修高速公路後想了很久自己對自己說的,現在他拿出來說給大家聽。
“不曉得對我們有什麼好處,隻曉得地比原來要減少。”“幹脆不修!”
“沒有好處就不幹了?”“你說不修就不修?”村主任拿出幹部的派頭。
“曉得不?國家發了紅頭子文件,上麵寫得清清楚楚。”村主任振振有詞。
“你我大,大得過國家?你我強,強得過文件?”村主任虎著臉。
國家和文件確實鎮住了大家不少。但又非常不甘。
“就沒有其他好處了?”
“還要啥?該給的國家按文件給。”
“就不能多一點?”
“一個國家,不按標準,想多點就多點不亂套?你說,那得了?”
“我不給你談國家,我談我們。”
“國家不包括我們?放屁!”
“那我不要國家的錢,我要我的地。”
“地是你的?你想要地就要地,你想要錢就要錢,胡扯!不亂套了。”月光把臉紅筋脹的村主任塗抹得有些模糊,卻塗抹不掉他的不容置疑。
“來!”村主任一邊高叫著,一邊從口袋裏摸出一遝錢,說:“人家施工隊,一家另外拿兩百,不少了。”村主任讓大家領錢。
村主任一邊要大家領錢,一邊說:“領了錢回家睡覺!明天施工隊來量土地,得講良心,不要胡攪蠻纏丟人現眼!”
瓦屋裏的人紛紛伸出粗糙的手,領錢,然後陸陸續續往自己家走。
很快,屋裏隻剩下村主任和村文書。月光把兩個人影子拉得清清瘦瘦,沉默一陣子,村文書說:“這些錢,人家給我們的協調資嘛,怎分了?”
“這樣不算協調?”村主任笑笑,再次非常厲害地咳嗽起來。
“哎!你的病!”村文書歎著氣。
“沒事!”
村文書拿出剛才領的兩百元錢,說:“小鍾上高二了,得用錢呢!”小鍾是村主任的獨苗,村主任老婆前年死了,他一個人帶著兒子。
“我有一份呢!”
“騙我喲,我領的錢,我還算不清人頭?”村文書把錢塞過來。村文書的兒子女兒在城裏工作,常常捎錢回來,日子過得滋潤。
村文書放了錢就走,夜已經深了。
村主任咳嗽不止,他使著勁,自個兒在胸前背後來來回回地拍打了好一陣,才把村文書送回來的錢塞進口袋裏,他很快關了門往外走,屋外,月光把整個小山村塗抹得一片潔白。在山路上奔走的村主任也被塗抹得一片潔白,昨天,村裏的劉老七從山崖上摔下來,還躺在床上,這錢,送過去,正用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