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全榮
笛聲突然響起,如銀瓶乍裂,行雲流水般繞上樓來,鑽進了我的耳朵。一開始還以為是誰家在放音樂,後來卻聽出來一些間斷,趴到窗台上看,原來是兩個人,在樓下的人行道上吹奏。
兩個人看起來年紀都不小了,是一男一女,許是一對夫妻。女的頭發蓬亂,男的架著雙拐,一條褲腿在深秋的寒風中飄蕩。心中突然就似有一根弦給撥動了,我找出兩個一塊錢的硬幣,包在一個塑料袋子裏,招呼一聲扔了下去。那位女的蹣跚著去撿了,抬起頭來大聲說謝謝,又回頭招呼那個男的:“老頭子,你給吹一個《好人一生平安》。”
好人,我是好人嗎?我發過誓的,再也不給任何乞丐一分錢,隻是緣於一次欺騙。那一次去快餐店吃飯,我隻要了一碗拉麵,卻看到一個剛剛跟我討去兩塊錢的乞丐,卻在兩菜一湯地正吃得滋潤,看見了我毫不避諱,還咧開嘴一笑。從那以後,我決定不再給任何乞丐錢,想發善心了,寧可捐給慈善機構,他們比我更能鑒別誰是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我的錢也不是憑空來的,為什麼要憑空給別人?但是今晚,突然就心酸起來,也許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著自己都不曾到達的柔軟的角落。
可她喊我好人。捫心自問,著實難以心安,就在剛才,我不是還在錢包裏找尋零錢嗎?劉備囑咐阿鬥說“勿以善小而不為”,我是“隻因善小而為之”。
我衝動地穿上鞋子下了樓,近距離看了,更覺得他們滿臉都是愁苦。我掏出一張鈔票來送給那個吹奏笛子的男人,又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句嘴:“我從不給乞丐錢的,但你不是。”
那個男人迷茫地看著我,我說你是藝人,在賣藝,你吹得真好聽。那位女子早趴下了磕起頭來,那男人大聲喊道:“老婆子,起來!這位先生想雇我吹一曲。愛聽什麼,您點吧!”
對於音樂,我知之甚少,就隨口說吹一曲你最喜歡的吧。
竟然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在我的印象中,這首樂曲並非笛子獨奏,他的手指卻蝴蝶穿花似的按動,全身心沉浸在了他那一管笛子營造出的美好意境中,有江潮湧動,有鮮花絢爛,有皓月當空,有春意盎然,以至於一條拐倒在地上都沒覺出來。
一曲罷了,我才驀然覺得身上的寒意,出來得慌忙,連件大衣服都沒顧上披。老太太清清嗓了報幕:“下一首是《好日子》。”看出我在打抖,那吹笛子的老人說,你上樓去,我在樓下吹給你聽。
我說你們早點找地方休息吧,這麼冷的天,他倔強地搖搖頭,說你不把我們當乞丐看,我們就更不能拿自己不當人。您給了五十塊錢,可以買我一晚上演奏的。您盡管上樓去吧,我的笛子聲音清亮,您在樓上也會聽見的,我心下不忍,說我是愛聽你吹的笛子。可是別的鄰居也許想安安靜靜地看看電視劇呢。
老人扶著拐,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說那就聽您的,算我欠您的,以後有機會我再吹給您聽。
再次見到他們,已是隆冬。那人走過一條幽深的地下通道,那位殘疾著身子的老爺子正閉著眼睛,蓋著一床已經看不出顏色來的床單,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老太太發現了我,猛然站起來攔住我,說可碰到你了。
我詫異不已,幾個月不見,他倆更見憔悴了,老太太說這幾個月來,老頭子一直在這一片轉,說好歹有人拿咱們當人看一次,欠著的一定要還上,我說今天這麼晚了,以後再說吧。老太太拉著我不放手,說老頭子說了,這麼大年紀了,還不知道有一天沒一天的,早點把債還上,就是死了也心安啊!老爺子也聞聲爬起來,認出了是我,大聲嚷道:我還欠你好幾首曲子。
我眼角濕潤,說那就開始吧。
老爺子調了一下調,老太太大聲報幕:“第一首曲子,《好人一生平安》。”悠揚婉轉的笛聲就在通道裏飄揚,回蕩了起來,是那麼的動情。當初看這部電視劇的時候我還小,不也常常如今天這樣,被感動得滿心酸楚嗎?
過道裏漸漸地站下了幾個人,有一位女孩掏出個硬幣放在地上的茶缸子裏。老爺子停下笛子,把硬幣拿出來還給那個妹妹,鄭重地說今天不營業了,是為這位先生一個人辦一場獨奏。
我接過那位尷尬站著的女孩手中的硬幣,放在缸子裏,說我包場了,但你也可以買票來聽,仰起頭來看通道上方明晃晃的燈光,努力睜大著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這些看似卑微的人啊,當你給他以尊嚴時,他能把心掏出來給你,尊嚴地以一個藝人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