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凱冰
午後的陽光曲曲折折穿過窗前那株滴水觀音寬大的葉片,安靜地落在竹椅中端坐的女子身上,那月白上衣,便也有隱隱的綠縈係著。女子抬抬眉毛,得到允許,方緩緩站起,適度地伸幾下胳膊,踱到旁邊欣賞起畫室裏的幾幅油畫。
嚴畫家此刻很願意坐在藤椅裏,舒展一下疲憊的神經。溫和的陽光、古樸的藤椅,甚至眼前的女子,都縈繞著嚴師母的氣息,溫婉舒適,悄無聲息。眯了眼睛,瀉在女子腰身間的陽光似乎使時光流動起來,流著流著,眼前就有十八歲的嚴師母,正也驚奇地在畫室裏顧盼。記憶,像從背後斜射進來的陽光,將當初沒有留意的微塵映射出來。
嚴畫家那時還隻是美院的畢業生。為尋找模特完成畢業作品苦惱不堪。父親從當年插隊兩載的清水溝,帶回房東留下的孤女,使所有的尋覓就此停止。
這個清水灣的小姑娘,被嚴父送去複讀,考上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她所喜歡的地質院。那時嚴畫家已憑創作的油畫係列“清水灣女子”一舉成名,借這個優勢,一步跨入省美協。
那時嚴畫家眼裏再沒有別的女子,麵對其他模特,筆下毫無神采。這個清水灣的女子像枚晶瑩剔透的玉,捧在嚴畫家手裏,還怕或冷或暖傷了她,每次月末回嚴家,嚴畫家坐在畫架前的苦惱和無助,甚至那眼神裏的祈求,都看在她的眼裏。她覺得背後的目光越來越沉,終是辭了工作,成了嚴畫家的專職模特,一年後又成了嚴師母。
嚴師母很賢惠,知道嚴畫家作畫時最喜歡什麼樣的光線,知道他最喜歡的畫筆放在哪個畫箱裏,更知道哪些色彩顏料是嚴畫家喜歡用的,甚至許多深深淺淺的紫色靜物襯布,也是嚴師母的眼光,隻是當初穿來的月白上衣在結婚前一夜裝進箱子後,任丈夫百般喜歡,再也沒有穿過。那一次嚴畫家問急了,她便幽幽道,窮家破業的東西,有什麼值得珍惜呢,嚴畫家被妻子的神情嚇住,便不再提起。
想著死去的妻子,畫下嫋嫋婷婷的女子便讓嚴畫家多了一份心思:“你跟我妻子一樣,是最適合做油畫模特的。你們都是為藝術而生的女人,從事其他職業,倒可惜了。怎麼樣,留下吧?”
女子回頭笑笑,沒說什麼,踱步到另一幅麵前。
這是嚴師母最後一張畫像。嚴畫家清楚記得,正是妻子三十六歲的秋日,她拿了當年的月白上衣在秋陽下晾曬。院裏的菊花剛開過,有零落的金黃散在藤椅上下,妻子稍顯瘦弱的身子斜倚在藤椅中,左手托著舊衣,右手撫弄著靛青色胭脂扣,舉止間有一抹秋陽般的憂傷。嚴畫家並沒有太在意這傷感。他站在門邊,呆呆看著眼前,幾乎屏住了呼吸:零落的黃花,古樸的竹椅,安靜的婦人,在秋日晴空下絕妙組合著,幻化出一幅絕世之作。他心咚咚跳著,預感自己將會有更成熟的作品問世,甚至還沒動筆,就已經想好了以《秋陽》為題。當他踉踉蹌蹌拿出畫架,舉筆在畫布上留下第一抹顏色時,手還忍不住抖。斷斷續續畫了十天,定稿後嚴師母愛不釋手。那時她身體已有些病弱,嚴畫家顧及妻子的身體,更不忍拂了她的意,使將畫掛在她的臥室裏。
看著這幅得意之作,嚴畫家突然有了興致,很想在這愉快的午後問一個以前沒甚在意的問題。因為他想起當初妻子病著的時候,常常用瘦弱的雙手編織一枚枚靛青色胭脂扣,編好又都一一解開。嚴畫家就說,何苦來的,難道編來就是為了解開?再說,怎麼老是編這種靛青色扣子?胭脂扣,胭脂色才對。嚴師母不說什麼,隻低斂了眉目笑笑。嚴畫家於是不再說什麼。
此時想起,便向眼前的女子道:“我妻子也是你們清水灣女子。她走之前,非要我給她穿一件靛青色胭脂扣的月白上衣,你們那裏女子去世有這樣的講究?”
女子吃驚地回了頭,很迷惑的樣子。複又轉回去,盯了畫框裏的嚴師母細細審視好一陣,轉身看著嚴畫家沉靜地說:“我們清水灣風俗,未嫁人的女子去世,才可以穿戴月白上衣配靛青色胭脂扣的。”
畫室裏好一陣靜得出奇。
嚴畫家呆呆望著女子起身離去,她腳步裏的決然踏碎一室昏黃而安靜的陽光。
一年後,嚴畫家舉行他的最後一次畫展,開展時間定在一個秋日陽光溫和的午後,畫隻有一幅——《胭脂扣》:十八歲的嚴師母穿一件月白上衣,孤獨地坐在闊大的紅木靠背椅中,雙手撫定胸前的靛青色胭脂扣,迷離的眸子中,是深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