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丟下這句話,轉身在雨幕中消失不見。
該死,這世道怎麼人人說話都這麼玩味?我接下來又在大雨中傻頭傻腦地站了足足五分鍾,才後覺真正的文盲其實隻有我自己。
【三】
堇秋總是能點醒我自身的很多真相,比如,我與生俱來的懶散,我對別人那讓人生厭的依賴,還有氤氳在我每一毛孔中,那明明可悲卻讓人無法抗拒的軟弱。
“是明明軟弱還妄圖掙紮的傻勁。”堇秋糾正我。末了,她想了想,又改了口:“即使是掙紮也隻是稍加動彈罷了,你大概沒什麼太大的擔當——當然,我其實也不是真正地了解你。”
所以我斷定,早在我告訴她自己最佩服的人是小豪時,她就已經料到某天我會與小豪決裂這一事實。
這一切源自於樂隊的解散,對於這個處境其實所有人早已了然於心。
首先,我們得需要更多的錢,小小的琴行根本不可能養活我們所有人。況且,沒有人願意將自己耽誤在這個渺小的烏托邦中:狗哥學的是國際貿易,一心想著做大生意發財;我是中文係的,總想著將來能賣出幾本書;而小豪,他根本不用管自己學的是什麼,因為他的家族足夠有錢。
我們所在的這座城太小,誰都想去更大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承認自己並不優秀這一事實。我們隻能機械地模仿,隻能用不斷的練習去彌補天賦的不足。我們隻能對著剛下晚自習的學生們唱著自以為小眾實則早已爛大街的爛俗情歌。我們也唱夢想,當然這玩意兒具體長什麼樣根本沒人見過。我們沒有能力繼續在這虛妄的音樂圈內自欺欺人。
我們根本寫不出哪怕一首原創。
我們不過是最為平凡最為渺小的眾生之一。
隻是我依然心懷幻想。
隻是我還不甘心。
隻是我沒想到,竟然是小豪率先打破了眾人的夢境。
“今晚大家好好聚聚吧。我……我要離開了。”那天,小豪挽著豪嫂,語氣平淡地向我們宣布。是啊,豪嫂也不能一直靠在網站上賣黃段子過活啊,小豪也是時候接管自家的公司了。他又接著說了些什麼,可那些語句迎向我時都粉碎在了半路。我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那晚大家在一家KTV裏喝了個爛醉。我們一直在喝酒,可似乎又一直在唱歌,每個人都分成了兩個自己。我們搶著話筒,將樂隊創建以來排練過的所有歌一首一首唱了個遍:
“我要馬上就跑,不讓別人知道,我的想法從來就沒人明了。”
“眼角凝固著,嚴冬黑色的風。包裹著寂寞,拖延時間褪色。”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雲層深處的黑暗哪,淹沒心底的景觀。”
天啊,我們竟然在一起練過這麼多歌。我一邊暗自驚訝,一邊木然地將麵前杯子裏的液體飲盡。我縮在沙發的角落裏,心想數十年後,等大家都老了,我們彼此回憶時斷不能說些“我18歲那會兒,我20歲那會兒”這種爛透了話。
要說:“我們排練《阿詩瑪》那會兒。”
要說:“我們排練《我是憤怒》那會兒。”
我瞪著綠色的酒瓶,燈光下它映出了我滑稽的臉。我甚至為這莫須有的未來對話笑出了聲,笑著笑著突然悲從中來。
此刻,包房裏回蕩著痛仰樂隊的《再見傑克》。這首歌原本是大家打算接下來排練的。而現在,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雨綿綿地下過古城,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
今天就像一封寫好的郵信,等著貼上一枚新郵票。
寧願我的心裏沒有平靜,遺忘的隻能剩下美好。
過去就像腦海裏翻騰的喧囂,繁星在夢裏閃耀。
讓我歡樂一點,
讓我歡樂一點,
不要讓疑問留停在心間。
讓我歡樂一點,
讓我歡樂一點,
不要讓疑問留停在心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跟小豪打起來的。我聽到了酒瓶碎在了地上的聲音,那讓我想起了那晚像是上帝安排的那場大雨。我曾緊緊握住話筒架的手此刻用力地打在了小豪的胸膛上,關節一陣刺痛,我從不知道他的身體竟然如此瘦削。我的眼睛隻能在片刻中看到小豪的臉龐,看到他扭曲的表情,看到他憤怒地張開口卻聽不到任何呐喊。是的,我的耳朵像著了火,他的拳頭剛剛砸向了我的臉龐。方才的啤酒此刻在胃裏興風作浪,它們慫恿著原本安分守己的血液,讓它們如同火車般呼嘯著湧進我的大腦。我似乎倒地了,我茫然地抬起頭,又一次看到了小豪。我在他眼瞳中看到自己漲紅了的臉頰,看到了自己眼睛中焚天的怒火。
小豪眼中的那個人根本不像我。
再見,傑克。
又一次悲從中來。我躺在地上開始掩麵哭泣,因為我發覺自己是如此不了解自己。
再見,我的凱魯亞克。
【四】
離開琴行後的那幾年,堇秋找過我,問我願不願意陪她一起度過間隔年。
“我的作家,你還得走相當長的一段路。”那天她站在我麵前,眼瞳中的雨季依然沒有消散。彼時,我正將自己的簡曆一份一份地投向網絡,開始頻繁地出入各種招聘會。她用異常的眼光看向我滑稽的正裝,點起一根煙等待我的答複。
“女孩子家抽什麼煙?”我沒有直麵她的詰問,伸手想將那根煙打掉。
她後退了一步,眼中的雨停了。
我的手傻傻地停在半空中。
“我要去唐古拉山脈,一路往上去看雍布拉康那第一座宮殿。”堇秋飛快地說,避開了我的雙眼,“你要真是男人,就別一輩子留在這個地方。我等不了你多久。要麼你來找我,要麼永遠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