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秋離開了,把她眼裏的大雨留給了我。
走路時,街上在下雨;吃飯時,餐桌上在下雨;睡覺時,夢裏在下雨。我的影子幾乎要在這無休止的雨季裏發黴了。麵試時,我看著一股無聲無息的水流從辦公室的窗子中湧進,桌椅都漂浮了起來,水緩緩上升,帶走了麵試官的眼鏡。
一夜,水流帶走了我的床。我坐在床沿,看著自己在夜空下的城市中漂浮。多小,多髒,多世俗,多普通。是啊,這座城就是這樣。如果這場雨不會停息,我也會暗許心願讓更大的海浪把我帶往另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
我決定去找她,在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個星期之後。
我從來沒有坐過44個小時的火車。看著窗外從城市,變成平原、變成山巒、變成戈壁,最後整個世界都變成一片無際的白。西藏,這是幾乎所有人眼中遙遠的夢。而我不知為何,當火車與時間一同飛速前進時,心中卻漸漸盈滿了恐懼。
下了火車,我平生第一次站在拉薩的土壤之上。有人在我身邊跪倒,有人轉動著經筒。我茫然四顧,無數旅客臉上帶著同樣熟悉的陌生。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在腦中瘋狂生長:
我找不到堇秋了。
之前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現在,我快要失去自己的愛人了。
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自己不過是從一座城來到了另一座城,什麼都沒有變。
有她的城,沒有她的城,又有什麼區別?
鋪天蓋地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喉嚨。倉皇地抬起頭,我發覺西藏的雲朵近得出奇,恍如隻要用力一躍便能融入其中。夕陽最後的光線灼燒著我的瞳孔,於是那瞳仁裏的黑沒有了,大片大片的雲朵從傷口灌入,靈魂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純淨而瑟瑟發抖。
心中突然什麼都不剩了,腦海中空落落地隻留下了一句話:
“舉頭三尺有神明。”
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著我,讓我跟著萬千藏民一同跪倒在地。我聽到了命運駕臨的聲音,他是一位不容侵犯的君王,拖著長袍從我麵前經過。為表敬畏,我將頭深深地埋進肘彎裏。
當晚,我買了歸程的車票,落荒而逃。
【五】
小豪的婚禮將在他的故鄉荊州舉行,他接手了家族的企業,成了我們所有人都為之羨慕的模樣。電話中,他的聲音沒有變,交談間我依然能夠想起他20歲時的臉。
哦,不,應該是我們一起排練《再見傑克》時的那張臉。
哦,不,那首歌我們根本就沒有排過。我忘了。
此時,我已經在一家雜誌社工作三年了。從西藏回來後,我又回到這座最初的城鎮,摸爬滾打,幹過各種之前想過的、沒想過的活兒。最後得到這份編輯工作時,我一個人去了大學旁邊之前常去的一家小餐館裏喝了好多酒。到頭來,也算是實現理想了,至少,我又開始提起了筆。
隻是,我沒有料到闊別五年的堇秋也會再次出現。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在西藏度過的那小小瞬間。自我逃跑那刻起,堇秋這個名字,就再沒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我至今仍能回想起那種蝕骨般的恐懼,如此虛無縹緲,卻又如此真實無妄。
堇秋說得對,我確實是一個懦夫,想要追求不凡,卻不過是葉公好龍。我欽佩如同小豪那般敢作敢為的男人,也愛慕堇秋這樣獨具一格的女人。而我充其量不過踮腳抬頭張望,終究還是隻能回到自己布滿塵埃的嶙峋現實。
是那自天而降的恐懼讓我清醒。西藏太遠,它喝退了我,把我逐出了那個光鮮的世界,讓我順著逆行的火車再度回到最初的一切,卻又讓我明白,一個人不該為自己的平凡而感到可恥。
我玩不了音樂,我無法遠行,我此生可能都出不了一本書。
我每天庸庸碌碌地上下班,攢錢買車買房,想著什麼時候能在街角碰上一個願意陪我喝酒的姑娘。我接受,並由衷感謝這樣普通的自己。
小豪太遠,堇秋太遠,我不能太過貪心。
而現在,手機裏堇秋的那條短信卻再次帶回了久違的那場雨。
“為什麼是大理?”
我站在9月的大街上按下了的這條短信。下一個瞬間,手機再次亮了起來:“因為雨綿綿地下過古城,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
我忍不住微笑了。就在這時,音樂,真的響了起來。
“雨綿綿地下過古城,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
今天就像一封寫好的郵信,等著貼上一枚新郵票。”
回過頭,我的麵前出現了一座舞台,一支樂隊正在演奏《再見傑克》。
“寧願我的心裏沒有平靜,遺忘的隻能剩下美好。
過去就像腦海裏翻騰的喧囂,繁星在夢裏閃耀。”
像是一切又回來了,這些年來我一個人走了這麼久,終於又走回來了。
“讓我歡樂一點,讓我歡樂一點,不要讓疑問留停在心間。”
“我說,你怎麼像要哭了?”丐幫兄弟衝我嚷了嚷。音樂停止了,我正傻傻麵對著櫥窗中自己的輪廓。
“怎麼會?”我別過臉,放眼望去,依然是車水馬龍。
“你是不是沒地兒去了?”丐幫兄弟站起身,揶揄著,顫顫地向我走來。
“不是,是同時要去兩個地方,一時間沒拿定主意。”
“兩條路可選總好過無路可走。”他拿起那包煙,遞給了我,“全給你。多抽幾根,抽完了再做決定。”
我接過那包煙,他衝我最後笑了笑,轉身往前走。
“唉,您怎麼稱呼?”我向他喊道。
“傑克!”
傑克沒有回頭地離開了我,一個人在這喧嘩而寂然的人海中逆行,像一把黑色的匕首緩慢而篤定地插入了城市的日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