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打電話來,問我在哪兒能買到一種"玫瑰灰"的毛衣。我沒聽懂,問他是不是一款新品種的玫瑰?他很有耐心地答:"不是玫瑰,是毛衣,玫瑰灰顏色的毛衣,要高領的。"我啞然失笑道:從來隻聽說有玫瑰紅,玫瑰紫,沒聽說有什麼玫瑰灰。玫瑰還有灰顏色的?真是灰色,誰要?
小林在電話裏歎口氣:"跟你這人不能急,你是真不懂藝術。這麼著說吧,你有空就幫我往各個商場跑,見著賣毛衣的櫃台,照這顏色問就是了,人家營業員懂。"
我說:"喂喂,給誰買?小玉吧?又發指示過來了?"
"昨天發過來的電郵。我跑了一天,腿都跑細了,沒找到有這麼一種顏色,隻好發動人民戰爭,求哥兒們幫忙。"
"真夠意思的。"
"她們學校的留學生要舉辦聖誕晚會,她買了件玫瑰灰的外套,想配上同色的毛衣,讓我買到了給她航空寄過去。"
"可以理解。年經女孩子嘛。"我說。
他在電話裏表示感激:"理解了就好。喂喂,記住啊,要高領的啊。"
我壓根兒也不想跑什麼商場,而且還是為了一件"另類"顏色的毛衣。想了一想,我決定給小林的前妻盧瑋打個電話,把任務轉移出去。盧瑋是帝豪商廈服裝部經理,如果她說了沒有,那就根本不必再費腿力了。
拿起話筒的瞬間,我忽然又想到,小林心裏一定也是動過這個念頭的,隻是他不願意跟盧瑋說,他找到了我,就等於把任務間接地交給了盧瑋。這家夥狡猾狡猾的!
打給盧瑋的電話在商廈裏轉了幾個彎兒,最後也不知道轉到了哪個櫃台前,總之她周圍的聲音很嘈雜,有一個操上海口音的女聲在連珠炮般地說著什麼,還有隱隱約約的背景音樂,好像是班德瑞的《安妮的仙境》。在帝豪商廈這樣的商場裏,別家商場放得驚天動地的港台流行曲,他們從來就不屑一放,大概為了標明自己非同一般的"檔次"吧。盧瑋的說話聲就在這些零零碎碎的背景聲中突現出來,聽上去非常堅硬,也非常有立體感。
"玫瑰灰的毛衣?這顏色很高級,你蠻有眼光。給你太太買?"
我有點汗顏,脫口否認了。她馬上警覺起來,單刀直入地追問下去:"給誰買?沒聽說你有情人。是小林要買的吧?給那個小妖精買的?她又給他下指令了?"
我注意到她說"小妖精"這幾個字的時候,齒間有一點咯咯作響,仿佛有一股冷空氣通過電話線路傳導過來,冰得我下意識地將話筒讓了一讓。
"不可能!"盧瑋悲憤得帶出點哭聲,"你告訴他,你告訴那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這不可能,我不會讓那個小妖精拿到毛衣的!不可能的!"
我差點兒沒在電話裏笑出聲來,我覺得盧瑋這話說得太像個孩子:隻要這毛衣有,人家不能在你那兒買,還不能到別家商場買嗎?你能把全市的毛衣市場都壟斷了不成?女人憤怒的結果就是智力衰退,稀裏糊塗說一些孩子才說的幼稚到極點的話。
好幾年前的一天,我和小林到新開業的帝豪商廈電腦部看一台當時配置極高的多媒體電腦,那整個的一套配件,標價四萬元。小林把所有的東西來來回回研究了一番之後說:"咄,頂多值兩萬,他們有一半的賺頭!"
我慫恿他說:"不如你下海,自己做,你賣三萬一套,保證把他們打倒。"
小林矜持地拖長聲調:"也不是不可能啦!"
那時候小林在銀行做事,當電腦部主管。
我和小林做朋友其實也源於電腦。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同校不同係。我在大學裏初學電腦時很有些鑽研精神,狂熱地愛上了那智慧過人的、冷冰冰的玩意兒。電腦在當時還不普及,整個法律係都沒有一台,上課是借用計算機係的設備,所以我有空就往計算機係跑,三番五次地跑,涎著臉皮湊在人家身邊看,瞅冷子上機過一過手癮。這樣,一來二次認識了不少計算機係的學生,其中就有小林。
活該我們有緣分,畢業後又湊在了一起。我所在的律師事務所租用了銀行大廈的樓麵,我和小林陰差陽錯地成了"鄰居"。小林是個屁股上長刺坐不住的人,無聊的時候跟同事說一聲"上廁所啦",其實鑽進電梯就呼呼地升到我辦公室來了,喝茶,吹牛,往花盆裏吐唾沫,設想和展望各種各樣美妙的前程事業,屁股在椅子上一抬一抬的,活像底下有電烙鐵燒著。我們辦公室有兩位老先生很煩他,見他進門就要擺臉子,還在門上貼一張紙條:閑雜人等謝絕入內。小林不管,他像沒看見那張二指寬的"狗屁的東西",登堂入室照闖不誤。
那天去看多媒體電腦,就是小林上班時候看到了報紙上的廣告,再打電話把我喊下去的。當然,世上的好東西太多,看了也就是看了,過過眼癮。至於下海辦電腦公司之類的話,更是說說而已,誰也沒把它放在心上。
帝豪商廈的二樓和三樓都是服裝部,賣當年國內能夠見到的最好的品牌服飾,號稱"為成功人士度身訂做"。走過那裏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當了幾年律師,手頭多少有幾個錢,也該算是"成功人士"中的一個了吧?就心血來潮地要想給妻子買一身衣服,討她個高興。小林在一旁推波助瀾說:"買吧買吧,我老婆就在二樓賣衣服,是法國公司的指定代理商,她們那個牌子還不錯。"他說了個比較拗口的法語發音的名字,我沒記住。那時候我對服裝名品全無概念,除了"花花公子"和"皮爾卡丹"之外再不知道別的。但是我微微有一點驚訝,小林的老婆是服裝代理商,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我一直以為他老婆在機關工作,或者當老師什麼的。
我們走進了二樓盧瑋經營的專賣店。那是一間按外國精品店模式布置的店堂,厚厚的吸音地毯,疏疏的不鏽鋼衣架,射燈嵌在衣架內,直接照射在做工考究的服裝上,笑容可掬的小姐們很規矩地把自己藏在了暗處,絕不過分熱情地走過來幹預你欣賞和挑選衣服的過程。
我看中了一套深藍色西服套裙,這套衣服無論顏色和款式都極端保守,卻在胸前的紐扣上獨具匠心,釘上了一塊晶瑩剔透的菱形水晶。在燈光藝術的照耀下,這塊水晶璀璨華美,奪人眼目,把整套衣服的那種不動聲色的高貴氣派發揮得淋漓盡致。我當即斬釘截鐵告訴小林:"我要了。"
服務小姐章 梳直直的短發、穿一套藏青合體西服的女人。憑直覺我知道她便是盧瑋。
她先望了小林一眼,又對我笑笑。她臉上未加任何修飾,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端端正正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使她在微笑中還顯出一種冷峻。我覺得她屬於那種做事嚴肅認真的女人,我對這樣的女人一直充滿好感,她們能給這個世界增添分量,至少中和了那些年輕女孩子們帶來的虛飄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