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要過我的衣服,低頭看一眼標牌上的價錢和號碼,輕聲對小林說了句:"你們先回去。"小林就心領神會地推著我空手出了門。
我不解,以為我挑中的衣服有什麼不對,臉上的表情未免悻悻。小林說:"你傻!她這是要給你打折。"我說打折幹嗎不立刻打?小林說這你就不懂了,你不做生意不知道這裏的彎彎繞,名品店的衣服不是小商品市場的垃圾貨,不可以隨便對外打折的,她現在知道了你想要的款式和尺寸,下班後她自會處理好了給你送來。
然後,小林停了一下,很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我們是青梅竹馬。"
我隨口答道:"挺好。"
他跟著聳聳肩:"不算太壞。她能幹,這樣我就省事了,不用為家裏操什麼心。"
我差點兒沒有笑出來。照小林的說法,好像丈夫的不負責任是因為妻子太過能幹。其實在很多家庭裏,恰恰是因為男人們遊手好閑,女人們才不得不擔負起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責任。我是律師,這樣的案例見得太多了。
傍晚的時候盧瑋果然摸到了我家裏,拎著用乳白色綿紙仔細包墊好的那套衣服。她告訴我打了七折,這是在她職權範圍內能給予的最大優惠。
當時我妻子還沒有下班,我因為平白得了人家好幾百塊錢的便宜,心中感激,就熱情留她吃飯,又張羅給小林打電話,喊他一塊兒到家裏聚聚。她伸手按住話筒,眉眼淡淡地說:"不必了,晚上我還有事。"
那天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拘謹的、不喜交際的人,跟她丈夫小林的性格全然不同。我心裏覺得他們倆的一動一靜搭配得很好,這樣的夫妻是能夠把日子好好過下去的。
有一種人,他們就像化學元素中化合價呈" 1"或者"-1"的那些原子,他們身體表層的帶電數決定了他們永遠是一個活躍的、不斷會得到或失去的、以改變自己的存在狀態為樂趣的龐大群體。世界因了他們的存在而動蕩:分化,瓦解,打碎一些結構,又重新組合一些新的結構,乃至暴動、革命和奪權。
若是早生一百年,小林肯定是一個激進的革命分子,高舉"造反有理"的大旗,呼嘯著呐喊著在隊伍前麵衝鋒陷陣。但是他這樣的人能不能革命到底我不敢保證,因為世界太大,革命路程也太長,跨一個坡是一道風景,趟一條河又是一片天地,鳥兒啾啾,花兒朵朵,清晨日出,黃昏日落,冬天霜雪,夏天風暴,神奇動人的事情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小林他是個敏感的人,快樂的琴弦一撥就動的人,他不可能對身邊的一切視若無睹,高昂著頭顱大踏步而過,所以他注定了要使自己的革命半途而廢。
小林在銀行工作,還當著電腦部主管這樣的一個小小的頭目。雖然稱不上大款,收入也還是比較豐厚的。他老婆盧瑋做服裝代理商,除了年薪之外還有銷售提成,收入比小林隻多不少。這樣,寬裕的經濟條件使小林完全可以活得隨心所欲。
一段時間他是我們這個城市裏最時髦和新潮的消費者。
朋友和同學中間他第一個擁有摩托車,而且是日本"本田"的,推出去好大的一個家夥,小林的身體擱在章 護理費、驚嚇費之外,還要求他付出一筆數目頗大的"未來生活保障費"。小林在這樣的事情上從來就是束手無策,不得不央求盧瑋出麵周旋。盧瑋對小林提出的惟一要求是:把摩托賣了,因為這東西危險係數太大,今天撞了人,明天還會被人撞。小林一直把摩托視為眼珠,豈能被盧瑋一個要挾乖乖放棄?夫妻倆大吵一場之後,盧瑋果斷地凍結了自己的存款賬戶,不讓小林從她那裏拿走一分一毫。小林被那老頭一家逼得很慘,差點兒要鬧上法庭,最後還是把摩托賣了,給錢了事。
為此小林有很長一段時間拒絕跟盧瑋說話。
沒有摩托的日子小林很難受,他頻繁往樓上我的辦公室裏跑,下班了也賴著不走,喝水,吐唾沫,坐幾秒鍾,突然站起,而後又坐下,起起坐坐,鬧得人眼暈。辦公室裏的兩位老先生因此越發煩他。小林自己也煩自己,他說他怎麼就像個喪家之犬?怎麼這麼沒著沒落?
而後他開始泡桑拿。他泡桑拿的目的也很怪異,不在桑拿本身,而在於桑拿室四壁密封,有點像個巨大的聲音共鳴箱,他赤條條地進去之後,就岔開雙腿站著,開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從《瀟灑走一回》一直唱到《新鴛鴦蝴蝶夢》。一般他不去那些高檔場所的桑拿室,他隻揀最大眾化的,浴客最多的。浴客多就意味著聽眾多,潛意識裏他還有那麼點表演欲望。他的演唱技術我不敢恭維,但是音色還好,再加唱得投入,加上桑拿室裏不同凡響的巨大共鳴聲,應該說是挺有欣賞性的。他直挺挺赤條條地站著,一首接著一首地唱,中間不帶歇氣,至多在感到口渴難耐時抓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氣。礦泉水灌下去之後,就看見黃豆大的汗珠子排成串地從他頭頂上脖子上下巴上滾下來,沿著他身體的四麵八方流成了小河,再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發出嗤嗤的聲響。章 很痛快淋漓的樣子。偶爾一回頭注意到我,他會覺得奇怪:"你怎麼能坐著不動?來呀,唱啊,你唱了就知道有多舒服,媽的給我個皇帝我都不當啊!"
有一天,小林站在桑拿室裏,脖子上搭條毛巾,仰了頭,萬分動情地唱著周華健的《花心》的時候,門被一群同樣赤 裸的漢子氣洶洶地踢開了,其中一個上來就將小林狠狠一推,吼道:"嚎什麼嚎?回回洗桑拿,回回聽你這兒嚎得驚天動地!嚎喪啊你?"
小林一句歌詞剛唱到輾轉反側、多少有那麼點杜鵑啼血的意思的時候,被那大漢冷不丁一推,腳下沒穩住,"叭"地一聲重重地摔到了濕淋淋的地上。小林不哼不哈,好脾氣地爬起來,一手捂著摔疼的屁股,很認真地為自己辯解:"周華健的歌不好聽嗎?我妨礙了你們了嗎?我們並不是在同一間桑拿室……"
漢子們說:"幸好不是啊,要真在一塊兒,他 媽 的早就把你小子扁了!"
小林惶惶地說:"怎麼不講道理呢?你們?怎麼不講……"
漢子們不屑跟他羅嗦,三言兩語下了最後通牒:"再聽見你嚎一句喪,別怪哥兒們下手狠!"
小林悶悶的,胡亂用清水將全身衝洗一遍,穿上衣褲,逃一樣地離開了浴室。事後他很激動地要求我評理:"你說,我自娛自樂,到底妨礙了誰?這算不算強行剝奪個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