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玫瑰灰的毛衣》(1)(3 / 3)

我聽他說這件事,笑得差點兒岔氣,回答他一句:"裸體歌星有傷風化,當然要強行取締!"

他瞪眼看著我,眉頭皺著,額前一撮頭發亂蓬蓬地豎著,活像隻感恩節的火雞。

如果有人異想天開地設一個獎,獎的內容是:誰是今天最快樂的人?小林站到台上當一個受獎人應該是十分恰當的。

豐衣足食,無牽無掛,無憂無慮,不想削尖腦袋地往上爬,也不想掙什麼大錢,出多少大名,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章 最自由的狀態?

我說是的。人拚命地學習拚命地幹活是為了什麼呀?說到底不就是要活得比別人更好嗎?

所以小林始終悠閑自在,充當著我們這個城市裏最新潮最前衛的消費者。

我們城市的郊外有一個娛樂性的馬場,小林去騎了幾回馬之後,覺得不過癮,在別人的鼓動下,決定自己買一匹馬來在馬場裏養著,親自訓練,隻供他一人"禦騎"。他為此攢足了半個月的休假,懷裏揣著錢,跟幾個朋友合夥租一輛卡車,風塵仆仆趕到內蒙,瞎子摸象般地轉悠了十多天,買回來一匹瘦骨伶仃的小馬。回來因為疲勞過度,大病一場,又是十多天不得出門。等他病愈之後腳底打飄地趕到馬場,朋友悲哀地告訴他說,他的小馬水土不服,連著拉了五天肚子,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不是總說:事情的意義不在結果,在於過程嗎?小林在買馬的過程中得到了快樂,這就夠了。

經過一段時間無所事事的惶然徘徊,小林的目光由外轉內,打量著自己居住多年的那套房子,覺得客廳太小,廁所的設計很不合理,臥室采光不夠,牆壁灰暗了,門窗陳舊了,拚花地板落伍了……總之哪兒哪兒都不盡人意。小林大為驚訝地想:他居然在這樣的房間裏一住多年!這麼多年他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小林認為這不說明別的,隻能歸結於自己的遲鈍。人要是感覺遲鈍了,對生活沒有熱情了,那該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意識到不妥,就趕緊彌補吧。小林立刻騎車上街,從城南城北的四個書店裏分別抱回四本厚如城磚的建築裝潢用書,準備惡補章 陰角線、地櫃、彩噴、貼麵板、玻化石、啞光漆……他逢人就談他的裝璜構思,闡述設計思想,講明總體風格,解釋一些非凡的閃光的念頭,這些念頭非凡得足以跟建築大師貝聿明匹敵。他也實在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從一位學建築的朋友那兒拷回了一套設計軟件後,他鑽在機房裏操練了兩個雙休日,居然打印出一套裝修效果圖!而且漂亮得讓人無可挑剔!

小林不想找裝潢公司幫忙,他要自己幹,樂趣就在這個"幹"字上。他從街上找回來一個瓦工,一個電工,兩個木工,很快就把家裏開膛破肚,拆得屍橫遍野。買磚頭,買石灰,買黃沙水泥,鐵釘電線,木料木板……他一樣一樣親自上陣,直弄得雙眼發紅,嘴角起泡,嗓子沙啞。他沒想到裝潢這玩意兒真幹起來這麼麻煩,不光是麻煩,簡直就毫無情趣可言。很快小林決定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美妙構想,怎麼省事怎麼來。吊頂不做了。沙岩的藝術牆麵不做了。歐式小景台不做了。拚花的斯米克地麵也不做了。他恨不得一天之內統統完工,讓這個家裏恢複到原先的秩序。他盯在木工瓦工們後麵說的隻有一句話:"快點!快點!"

工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小林的幾個朋友聞風而至,找到小林,邀請他入股開茶館,理由是茶館裝修的品位很重要,非常、非常需要小林章 "珍珠奶茶"之類的甜蜜玩意兒,生意好得一塌糊塗。小林一直覺得不服氣,茶館這樣的消費新潮流,怎麼能讓一個台灣人在本地獨領風騷?小林在朋友的鼓動下,熱血沸騰,豪情萬丈,試與台灣人比高低,發了誓要弄出個絕的。

盧瑋竭力阻攔,理由是家裏的裝修才弄了一半,扔下這個爛攤子給誰來管?小林強詞奪理道:"家裏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拔腳出了門,整整一個月貓在租下來做茶館的幾間門麵房裏,三番五次過家門而不入。盧瑋氣得沒法兒,索性自己也不管了,把木工瓦工們統統算清工錢趕走了事。家裏麵牆刷了一半,地麵鋪得有一塊沒一塊,電線管道全都裸露著像跳肚皮舞。盧瑋哼著鼻子向我告狀說:"折騰誰不會?有本事要善始善終弄出個樣子來。他這個人我是看透了,一輩子成不了氣候。"

我笑著說:"也別這麼一棍子打死呀,人要行好運,走路還能揀個元寶呢。"

一開始,小林對他入股的這個茶館的確是傾注了心血的,經過多方考證,他認為把茶館的裝修風格定位在"魏晉遺風"上比較合適。他聽一個搞曆史的老先生說,晉朝人行跡放浪,喜尚清談,常三五成群坐而論道,高興了也沽幾壇酒,切幾盤肉,一醉方休,是古代人活得相當瀟灑的一段時期。小林心裏想,"喜尚清談"是好事啊,清談不就要喝茶嗎?喝茶不要找茶館嗎?茶館的生意不就火了嗎?得把消費者往"清談"這兩個字上引,要讓愛談的人非到他們這個茶館來談不可,不在這裏談透了就不過癮。小林就說服合夥人將茶館的裏裏外外照著"魏晉時代"那一套來。首先要用青磚砌牆。此青磚還不能是現代磚窯裏剛出爐的貨色,得發動大家業餘時間下鄉去撿,專找那剛拆毀的陳年舊屋,也就是過去財主家留下的深宅大院,那些上百年的磚頭基本上有了風化的痕跡,磚縫裏或許青苔累累,最好。再要壘一排紅泥小灶,用來煨茶。用真正的紅泥灶,燒炭火的,不是仿出個紅泥灶的樣子,裏麵燒酒精或者幹脆通電的。服務員一律找男性,找那些清秀纖弱的小夥子,穿上寬寬大大的魏晉服飾--順便說一句,小林和他的朋友們誰也不知道魏晉服飾什麼樣,做的時候照著"寬大"兩個字來,覺得一寬大必定就飄逸,結果穿上身像和服,不倫不類。

茶館開張的那幾天,朋友們四處出擊,找來朋友的朋友捧場,當媒子,不花錢在裏麵坐著,搞出一派人丁興旺的樣子。我也被小林動員去當過一回媒子,灌下一整壺台灣高山烏龍茶,結果興奮過頭,回家睡不著覺,半夜裏爬起來看了一場球賽。

朋友的朋友當然不可能天天有閑功夫,再說老讓人白喝茶也不是個事,熱鬧了幾天,散了。

朋友的朋友一散,茶館立刻顯出了冷清,有時候開門一天都做不到兩筆生意。經調查研究,原因卻是出在裝潢風格上,小林他們把門麵搞得太藝術了,太別致了,以至普通的茶客們走到門口自慚形穢,覺得不弄件長袍在身上穿著、弄塊方巾在頭上戴著,走進去就不是個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