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玫瑰灰的毛衣》(3)(1 / 3)

盧瑋在一個月之內就收到了法院第二次送達的離婚起訴書。這一次她真是氣昏了,她心裏想,事情的起因本是因為小林的移情別戀,他由於迷戀和喜愛同辦公室的女孩而夜夜不歸,錯誤完全在於小林,憑什麼他倒成了有理的一方,抓住離婚兩個字不放?她抱著與他為善的態度,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不說是感天動地,總也該溫暖人心了吧?小林居然就能鐵石心腸,執迷不悟!可見他對肖小玉不僅僅是喜愛的問題了,他在她的懷裏已經陷得很深很深了,深到頭可斷血可流的地步了。這樣的丈夫還能指望他回心轉意?日後還能夠跟他同床共枕?笑話呀!

盧瑋一怒之下找到我的辦公室來,鄭重其事地聘請我當她的律師,要求我為她爭得最大的權利:房子,存款,家具電器,等等等等。小林離婚可以,但是他必須空身走人,他要為他的不負責任的行動付出代價。

"這這這……"我說。我頓時覺得牙疼。

盧瑋冷笑一聲:"如果他從此一無所有了,那個小妖精還會再粘著他?"

我心想她這話可說錯了,不是人家肖小玉粘著小林,是小林戀著人家呀。盧瑋這人太有意思,事到如今,她腦子裏的每一個念頭還是偏著丈夫。

一邊是朋友,一邊是朋友的妻子,幫誰都不合適,這事弄得我相當為難。我再三地向盧瑋提出辭謝,盧瑋再三地不肯,她說她就是認定我了,我不替她當律師,她就不上法院,寧可自殺都不上。

小林聽說了這事,馬上來找我,居然要我答應盧瑋的要求。小林說:"我不會讓你為難,盧瑋的條件我全部同意,她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身外之物要那麼多幹嗎?自由了,能做你心裏想做的事了,不比什麼都好?快樂就在追求和尋找之中!"

我想這話也對,小林有底氣說這樣的話,憑他的腦袋他的專業,賺錢不成問題。

結果那天在法庭上,我樂得慷慨陳詞,滔滔不絕,深入淺出,條分縷析,周瑜打黃蓋似的,把我的朋友小林批了個體無完膚。法官當場判準離婚,全部財產歸屬女方,今後雙方的感情婚姻問題,各自不得幹涉。

走出法庭的時候,小林滿麵微笑,如沐春風,並且趁盧瑋不注意時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對我做了一個丘吉爾的經典手勢。盧瑋恰恰相反,她從頭到尾陰沉著臉,眼皮低垂,肌肉緊張,嘴角兩邊彎出兩撇很深的紋路,像是驟然之間蒼老了十歲。在法庭門外,當我自覺有功地笑嘻嘻朝她伸出手,想表示一點安慰和祝賀時,她驀地轉身,橫眉倒豎,雙目圓睜,上身向我惡狠狠地傾撲過來,額頭幾乎磕著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齒丟下一句話:"我恨你!"

當時我完全地愣住了,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以至於整個人目瞪口呆,神情惶惑,姿態僵硬,活像一雙經過長途跋涉之後被人棄之不要的破爛鞋子。

她恨我?她為什麼恨我?我為她爭得了最大的利益,難道她還是不能滿意?

然後,又過了好幾天,在我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細細咀嚼品咂了幾遍之後,我才驀然醒悟:盧瑋她根本不想離婚,從來就沒有準備離婚!她請我當律師,她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財產要求,目的都是為了阻止離婚程序的進行。她一心以為我不會為她盡力,法官也不會同意她的財產要求,這樣她就有理由再一次拖延下去。

難怪她要恨我啊。她不恨我又恨誰呢?誰叫我身為律師還這麼遲鈍?

這種事!想想都覺得沒意思。

自從中國的電腦能夠接駁全球英特網之後,小林一有時間就熱衷於上網遨遊。他常常可以通宵不睡,把網上的資訊興致勃勃翻尋個遍。他尤其愛看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戰爭消息和動亂報道:加沙地帶的衝突啦,伊拉克武器核查的進展啦,朝鮮的導彈發射啦,剛果(金)的叛亂啦,南聯盟科索沃的戰事啦。實在沒什麼新鮮可看的,他就尋找角角落落裏的飛機失事、火車脫軌的消息。倒也不是幸災樂禍,是覺得飛機火車的事多少也是個事,有事就刺激,比平淡無奇地活上一天要有勁。

"我章 回家守著老婆看電視的日子。一天兩天可以堅持,十天八天就會骨頭發疼,十個月八個月過下來,我肯定完了,比僵屍好不了多少。"

我跟他開玩笑說:"如果你投生在六十年前的德國,你肯定是納粹黨成員。"

他搖搖頭:"那不一定,也許我會是德共領導,弄出個模範共產主義國家。"

說這話的那天,他剛剛參加了市總工會組織的新春長跑活動,從中心公園出發,橫穿半個城市,到電視塔下結束。他要求我騎一輛自行車在旁邊跟著,不斷拿礦泉水澆他的腦袋,用以降溫。結果跑完全程他已經上身濕透,頭發根裏嫋嫋地冒出白汽,舌頭狗一樣拖出來,呼呼地大喘,喘得臉色發青。

"我跑第幾?"他困難地轉頭四處望著,問我。

我告訴他,大概是在倒數十名之內。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笑,吐了口唾沫,對自己表示滿意:"還不錯。至少有一半的人半路上就開溜了。"

我也認為他不錯,因為在他低頭換衣服的時候,我看見了他身上一條一條幹巴巴的骨頭。像他這麼瘦骨嶙峋的人,一般是不會有熱情參加長跑的。我不明白的是,如此幹瘦羸弱的一個身軀,何以總是有那麼多的能量需要釋放?

"如果每天有機會跑這麼一次,你覺得怎麼樣?"他用一條毛巾裹住上身,而後用勁搓揉。毛巾滑落的地方便開始露出龍蝦煮熟的顏色。

我說:"你盡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連續不斷地跑,沒人管你。甚至你還可以赤 裸了上身跑,像現在這樣。"

他扯下毛巾,左右轉動身體,將自己仔細打量一番,搖搖頭:"不行,我這副身板走上大街有礙觀瞻,要能有施瓦辛格那身肌肉還差不多。"他忽然收起笑容,帶點憂傷地看著我:"下次再有什麼活動,恐怕我不能參加了,小玉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女人都喜歡圈定在一個天地裏過日子。所有的女人,她們大同小異。"

我不知道他說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為了追求某種不安分的東西他才跟盧瑋離了婚,如果就此陷入生活的另一種形式之中,恐怕就並非他當初所願了。

給盧瑋打電話的第二天下午,她又打了電話來,約我見麵。我馬上問她一句:"是不是買到了玫瑰灰的毛衣?"她生硬地回答我:"又不是你老婆要買,你著的哪門子急?"我隻好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我這人就是這樣,拿朋友的事太當事,否則盧瑋那次從法庭上出來時,不會咬牙切齒對我說一句:她恨我。

見麵地點約在一家茶室裏。那是間裝修得非常歐化的茶室,有著英國鄉村那種簡約純樸又帶些慵懶閑適的舒服,走進去很叫人放鬆。我想起幾年前小林他們很先鋒地折騰出來的"魏晉遺風"茶館,覺得他們失敗在把事情做得太過極致,國人們其實大部分還是喜歡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