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瑋已經在窗口的一張鋪方格台布的小桌前坐著了。她看上去狀態不是很好:虛胖,臉色蒼白,眉毛和頭發都顯得稀疏,衣服也穿得有些臃腫。從前的盧瑋雖然不能說漂亮,衣著上絕對是講究的,因為她本人一直做服裝生意。
"我上午剛在醫院做過人流。"她開門見山地告訴我。
我"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既驚訝又惶惑,不知所措。
"你坐下吧。"她簡短地要求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已經做過好幾次了,習以為常。自從小林逼我去打過一次胎,我就失去了跟任何男人生孩子的願望。是真的。"
我說:"你該避孕,老做人流不好。"
"我這人很怪,避孕藥總是對我不靈。"
"那就做手術,既然你不再想要孩子。你為什麼不做個永久性的手術呢?"
她沒有答話,卻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裏好像有很多含義,但是我想不出來具體是什麼。
她喝了一口泡在玻璃裏的英國紅茶。茶大概很燙,她撮著嘴唇,吹著氣,小心翼翼的模樣。我勸她加點兒糖和奶,這對她的身體恢複有好處。她說她不喜歡甜膩的東西,牛奶就是牛奶,茶就是茶,兩樣東西攪和在一塊兒很別扭。
"那個小妖精,她真的沒有跟小林上過床?"她突然調轉話頭,問了我這麼一句。
我猝不及防,思維好一會兒才轉到她的問題上。我說:"別人的私生活,我不好多打聽。小林倒是這麼對我說的。"
她哼地一聲冷笑:"年紀末年會出一個貞潔聖女?"
"各人有各人喜歡的生活方式吧?"
"可是小林就準備這麼過下去?他冤不冤得慌?小妖精到底哪兒把他迷住了?他整個人都變了!他整個的人生都為她改寫了!"
盧瑋忽然衝動起來,鼻子嘴巴抽搐成一團,眼睛裏盈滿淚水,悲傷得有點不能自己。"那個小妖精,她憑什麼呀?她怎麼就能這麼狠心?小林不配她嗎?世上有這麼冷血的人嗎?"她用幾乎是嘶啞的哭聲控訴著,兩隻胳膊肘支撐在桌麵上,雙手捂住臉,腦袋不住地搖來搖去,淚水就從指縫的兩邊參差不齊地甩出來,有的滴在她袖口上,有的順手腕流進內衣裏去了。
我發現櫃台上的小姐已經朝這邊投過來詫異的目光,這使我極度尷尬,好像我跟盧瑋成了一對有私情的男女,兩個人曖昧不堪地躲到這裏解決危機來了。我輕聲地但是急切地勸止她:"請你別這樣,你冷靜一點,那毛衣,玫瑰灰的,到底買到沒有?"
她停了一停,忽然就放開捂在臉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巾擦一把臉,扔了,然後吸吸鼻子,紅腫的眼睛不無鄙夷地看著我:"你記住,我不再是小林的奴仆了,我沒有義務為他做任何事。"
說完這句話,她抓起椅子上的一隻軟皮黑包,款款起身,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扔垃圾一樣地把我一個人扔在茶館裏。
我無可抱怨。真的。為離婚的事她曾經那麼恨我。迄今為止她已經又離過幾次婚了,三次還是四次,我說不準確。婚姻的周期越來越短,最近一次聽說隻維持一星期時間,簡直像閃電戰,像美國對伊拉克的軍事襲擊。我覺得這是自虐。一切都從她與小林婚姻的結束開始,也就是說,是我的那場自以為是的離婚財產辯護把她擊倒了。
我隻能忍受她的輕蔑,眼睜睜看著她將我當成垃圾對待。
有一段時間,我發現小林對嬰兒產生了興趣。我指的嬰兒是我的女兒,那時候她才七八個月,會咯咯地傻笑,會用胖乎乎的小肉手來摳我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對我大叫:"爸爸爸爸爸爸。"
小林目不轉睛地看我女兒翕動的嘴巴,將一根食指塞進她濕漉漉的小手心裏,讓她當玩具一樣捏著,而後表示了羨慕:"有孩子叫爸爸真好。"
我說:"你也有過孩子。要是那次盧瑋不打胎,你孩子都會走路了。"
他扭頭,鄭重其事糾正我:"不是一回事。我跟她一起生活沒感覺,要了孩子隻會更糟糕。"
我女兒把他的食指舉起來,送到嘴邊,要當美味食物去品嚐。他慌忙製止她:"不,不,不可以,這不是好東西……"
過一會兒他忽然問我:"你認為小玉將來生個孩子會怎麼樣?跟你女兒比呢?"
我回答說:"第一,小玉必須同意跟你結婚;第二,她要有為你生孩子的願望。"
他沉默下來,說些別的話岔開去了。
我有些替小林難過。我不知道這一茬年輕的女孩子們心裏都想些什麼--比如小玉,她坦然地享受著小林對她的一切照顧:生活和工作兩方麵的,可是她閉口不提婚姻二字,也不跟小林上床。不上床這件事小林很滿意,他認為這是小玉對待愛情的嚴肅,他自己就是個嚴肅和害羞的人,彼此這麼守著很崇高。
說實話,我常常懷疑小玉不肯跟小林上床是不是另有所圖。進一步說,小玉不跟小林上床,那麼她跟別的男人有沒有上過床呢?
我這樣去猜想小玉真是非常罪過。當然我更不能把我的猜測告訴小林,他聽了這話不跟我絕交才怪。
小林漸漸從同學和朋友們的話題中淡出了。桑拿房、網吧、茶館、馬場、迎新春長跑運動會……哪兒哪兒都看不見小林的身影。有時候同學聚會時想起他來,互相就問:"這小子哪兒呢?出國了沒有啊?"
少了小林的聚會真的少了很多熱鬧,就好像大冬天裏把一盆旺旺的火突然端走了一樣。那些奢華的、超前的消費場所也不再有人興致勃勃地起哄去玩了,大家說老就老,說話行事都有了中年人的感覺,城市裏最前衛的一塊地盤讓給了新從大學裏出來的一撥人占領,且看看他們會玩出什麼花樣。
歲月的更替,新老的交接,一切一切都不在小林心上,他把自己遁入到章 喝水、消閑、打電話、寫郵件、折紙鶴、生病。他對她無微不至,無心不操,無所不用其極。從前那個瀟灑的、率性的、公子哥兒般的小林如一陣風,一股輕煙,一縷薄霧,從漂亮的銀行大樓裏,從我們生活的時間和空間裏靜悄悄地消失了,一絲一毫也不見了。留下來的小林麵容瘦削,目光堅定,行事沉穩,眉宇間和嘴角邊凝固了一種常人不大能理解的幸福,或者說神聖。他不去理會舊日朋友們對他的關注和議論--不不,應該這麼說:他無暇理會。如果一個人體內的細胞空間全都被他喜愛的女孩子占滿,眼睛裏隻看到她的倩影,耳朵裏隻聽到她的聲音,想著的,說著的,夢著的,全是一個"她",那麼這個人怎麼可能收拾了心靈的一角,來接受和容納別人拋給他的那些勞什子雜碎呢?
有一天,我記得那一天很熱,因為小林衝進我的辦公室的時候滿臉通紅,油汗四冒,有點像剛出膛的北京烤鴨。不可思議的是這麼熱的天氣裏他居然衣冠整齊,脖子上還端端正正係了一根領帶。再仔細看,我簡直就有點膛目結舌,原來他臉上的紅潤和油亮都是假像,是人為塗抹上去的薄薄的一層化妝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