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玫瑰灰的毛衣》(3)(3 / 3)

我說:"你你你……"我說著後退一步,毛骨悚然,以為自己不幸結識了一個變態的朋友。

小林也跟著大驚小怪:"我怎麼啦?我怎麼啦?"而後他從我的目光中有所醒悟,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表情忿然:"見鬼的影樓啊,拍張婚照還強迫人化妝!要不是小玉……"他眼裏的神情立刻變得柔和起來,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轉身出門。再次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洗手間裏將自己的形象處理過了,領帶解下來搭在肩上,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頭發、臉都是濕淋淋的,是在水龍頭下狠勁衝洗過的,帶著清涼宜人的絲絲水汽。

我遞給他一條毛巾,示意他擦擦頭臉。他回手又把毛巾扔還給了我,而後彎下腰,像一條嬉水之後剛剛爬上岸來的狗一樣,紮撒了腦袋一陣猛甩,水珠四濺,打得牆壁和桌椅刷刷有聲。

我說:"恭喜啊,到底還是結婚了。"

他直起身來,很嚴肅地望著我:"別這麼說,小玉不願意,我是幫她忙的,形式而已。"

他的頭發甩過之後,因為離心力或者向心力或者重力的緣故,在頭頂聚成尖尖的一撮,宛如雞冠,極其滑稽。

他再一次重複:"千萬別說我們結婚了,小玉會不高興。"

我心裏多少感覺不大痛快,語言不免尖刻起來:"既然如此,你跑過來告訴我幹嗎?我幹嗎要知道你們之間的這點破事?"

他拉了張椅子在我對麵坐下來,滿臉都是討好:"我有事請你幫忙。你必須幫我。隻有你能夠幫我。"

他開始急急地,憂心仲仲地,又帶著點焦慮、帶著點期盼、帶著點顯而易見的幸福感,對我說了整個事情的原委。

肖小玉一直想著要出國留學。銀行章 生活條件等等也算差強人意,一般性地住住,當個跳板,完全說得過去了。但是新西蘭人也怪,他們家庭觀念特重,移民者非得結過婚,夫妻雙雙同時申請才行。小玉本來已經灰心絕望了,是小林出於愛心,主動提出跟她辦個結婚手續,而後由小玉主申請,他作附同,好歹替小玉圓一個夢。

我聽得大笑。世上真有小林這樣的人啊!美國人也搞假結婚,可那是做移民生意,是掙大錢的,你說你圖什麼呢?小玉一旦出國,她年輕外語好,無疑地就會攀高枝去了,你連見她一麵都會很難了,你說你圖什麼呀?

小林氣呼呼地坐著,屁股在椅子上轉來轉去,顯然因為我抨擊了小玉而不高興。但是他找不出任何還擊我的話,隻好反反複複在喉嚨口嘟噥:"你不懂,你沒有愛過,真的,你沒有愛過你不懂。"

我說:"誰沒有愛過?我老婆到現在沒跟我離婚,我女兒都會叫爸爸了,我還沒愛過?"

他認真地對我解釋:"那不是一回事。我說了你也不明白,真不是一回事。"

我輕輕一笑,轉過身子收拾文件,不準備跟這種"迷途的羔羊"再作糾纏。他很尷尬,呆呆地看著我手上的動作,臉上的肌肉都有點微微顫抖。突然他站起來,大喝一聲:"你還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說:"你現在準備移民,而我隻是個中國律師,我能幫你什麼忙?"

他說:"隻是一樁很小很小的事,不至於讓你太為難的事:找你在公證處的同學,請他們把我的結婚日期往前寫半年。這對小玉的申請有利。"

我大叫:"搞什麼呀?半年前你還沒有離婚呢!"

"不就是在公證律師筆下這麼一寫嘛!"他紅了臉哀求。

我歎口氣,覺得小林是真的變了,離開了從前那個悠閑自在、快快樂樂的他,距一個婆婆媽媽的庸俗男人已經不遠。

小林和小玉在申請移民的過程中備嚐艱辛,這是小林從新西蘭回來之後,有一次到我家裏喝酒聊天,聊得動了感情,紅著一雙血絲網布的眼睛,有那麼一點"聲淚俱下"地告訴我的。

我認為小林不值。他為肖小玉做出了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犧牲,卻是迄今為止沒有真正地得到過小玉,他做了戀愛中的男人才會做的傻事。

小林自己不這樣認為,他在談話中從始到終都在控訴罪惡的新西蘭移民局,而沒有表示一絲一毫對小玉的抱怨。惟其如此,我對小玉這個女孩子越發地有了一種鄙夷,她太精,手段也太狠,不動聲色之中使小林俯首貼耳做了她的奴隸。

一個曾經多麼瀟灑和優秀的人,隻因為愛情就成了奴隸。

申請移民的大致過程是這樣的:

首先,找準一家你覺得可以信賴的移民公司,交上足夠的費用,由它充當你和申請國大使館之間的經紀人,幫助你領助移民申請表、到使館打分。打分的標準有多種,章 畢業年限或長或短者,分數相應遞減,不足之分可以金錢補充,在銀行開出安家資金證明。在你的分數(加上所補資金)得到認可之後,你的個人資料便進入使館移民處電腦,在那裏安靜地排隊。章 父母及夫妻關係、職稱證明、無犯罪紀錄證明、單位工作經曆證明,等等。章 簽證,三個月之內在新西蘭國內移民局報到。兩年之內可以多次進入該國。

這一切,敘述起來也就是幾百個字的事情,真正辦起來,那才叫千頭萬緒,環環相扣,險象叢生呢。

小林和小玉這一對"夫妻",小玉是主申請人,小林是附從,因此打分什麼的隻打小玉的分。小玉畢業不足兩年,年齡差了好幾歲,職稱尚無,除了有名牌大學的學曆之外,其餘毫無優勢可言。這樣,她隻能存錢進銀行,而後由銀行替她開出安家資金證明。

安家資金不是筆小數目,姿色平平的小玉把自己賣了也未必能夠數。

難題順理成章地交到了小林手上,誰叫他愛她呢?誰叫他自告奮勇做了她的"丈夫"呢?

錢,錢,錢!

小林從來沒有像這樣地需要用錢,從來沒有如此深刻而無奈地感覺到錢的好處。交移民公司手續費,辦公證書,體檢,複印資料,發傳真,打國內甚至國際長途……每天每天,錢像流水一樣嘩嘩地從手中出去了,像那些跟父母吵過一架的任性的孩子,頭一甩出了家門,不帶絲毫體恤和留戀。

想起從前玩摩托的日子,騎馬的日子,泡桑拿的日子,那些日子為什麼要那樣拚命地花錢?像瘋了似的啊,像過了今天不過明天似的啊。

每月十號,小林數著薪水袋裏薄薄一疊鈔票,心裏的憂傷也像那些挺刮的紙片一樣發出輕輕的脆響。

還不能對小玉說。不能。從前沒有錢用的時候伸手朝盧瑋要就是了,現在沒有錢都不能對小玉說。不一樣的狀態,不一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