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枕上的花朵》(4)(3 / 3)

那時候我心裏的第一個想法:王強或許不知道餘愛華去了澳大利亞,他以為她一直在南京生活,今天是偶然路過此地,想起來看一看他。

王強接下來的第二句話,卻說明他是知道她的一切的。王強說:"澳洲怎麼樣?氣候比南京好一些嗎?"

餘愛華沒有回答。她知道這樣的問話根本用不著回答。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那種樣子,好像為順利度過了見麵的初期而慶幸。

我忽然覺得我活了四十多歲,看似通達,其實幼稚。我先前的那些設想統統都是文學,真正的重逢就應該是這樣不溫不火,不卑不亢,不驚不乍。

趁王強親自到櫃台後麵張羅茶水的時候,我朝餘愛華丟一個眼色,悄悄轉身出門。餘愛華回來一趟很不容易,我不能插在當中白耗她的時間。

為了消磨這一段漫長的等候,我在茶館附近的街道上來回徜徉,把形形色色的旅遊商品一件一件看了個仔細。我發現了很多價廉物美的東西,如果把它們放到裝修豪華的大商場出售,價格肯定要高出幾倍。我還搜索到一些平常難得一見的民間工藝品,比如虎頭鞋,比如從前我們戴在脖子上的銀項圈,戴在手腕上的銅鈴鐺。我最後停留在一家繡品鋪前,驚喜地見到了二十年前我買過的那種繡花繃架。店主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她熱情介紹繡花架的用法:"阿姨你可以用它做十字繡,好學得很,像你這樣聰明的人,一看就能會。"

我忍住笑,要求她試給我看看。她手腳麻利地把一塊白棉府綢繃到了架子上,而後飛快地穿針引線,在棉布上繡了起來。棉布上事先已經描妥了花樣,是一朵盛開的金黃色向日葵。小姑娘皮膚粉白,十指尖尖,拈針的姿勢輕盈秀美,說不出來的好看。眨眼功夫她繡出一小片向日葵的豐滿花盤,針腳疏密有致,均勻妥貼。她說:"阿姨你看到了嗎?好學吧?要是你下崗在家,學會它可以打發時間,還可以繡點枕套什麼的賣錢。"

這時候餘愛華走了過來。她臉上紅撲撲的,眼睛裏有一些羞澀,有一些迷失,還有一些從心裏湧泉一樣冒出來的喜悅。我剛要開口問她的情況,她忽然看見了小姑娘手中的繡具繡品,"啊"地一聲驚呼,說:"還有這個東西賣呀!"她問了價錢,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一套,包括繃架,純白棉布,針,絲線,還有一迭紙樣。她說:"我那對枕套太舊了,我得重繡一對新的。"她還問小姑娘:"怎麼沒有並蒂蓮的花樣了呢?現在不時興繡那個了嗎?"

我問她:"看起來談得不錯?"

她抿嘴笑笑:"多少年沒見了呀!"又說:"還不是那些話,你都猜得到的。"她扯過我肩上的小包,彈開包口,從裏麵拿錢,付給開繡品店的小姑娘,一邊問我:"有沒有看見店堂裏泡台灣功夫茶的那個女孩?十六七歲,瓜子臉,長頭發,挺秀氣挺安靜的?"

我想了想,搖頭。我進門隻有很短的幾分鍾時間,光緊張餘愛華和王強見麵會出什麼事,沒顧得上在意別人。

"是王強的女兒。"

我有點懊惱,剛才怎麼就那麼沉不住氣,沒看清什麼就慌慌張張地走。現在肯定是不可以返回去了。

"他的那一位呢?"我問。

"誰?"餘愛華抬了臉。跟眼前粉嫩的小姑娘相比,她臉上的皺紋明顯深刻。

我說:"從深圳帶回來的,跟他結了婚的那個。"

餘愛華舔了舔幹裂開來的嘴唇,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南京的氣候太幹燥,我不習慣了。"然後她才回答了我的問題:"不知道。我沒問,他也沒說。"

既如此,我也就不必再問了。

我把餘愛華送回賓館,告辭回家。我感覺她不太願意我總是陪在旁邊。畢竟她對南京不是十分陌生,從前的同學、朋友、同事不隻剩我一個人。我說:"不陪你不是不幫你,隻要有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

沒料到她第二天下午就把電話打到我家裏來了。她用的大概是公用電話,背景裏一片喧鬧的市聲。她大喘粗氣,懇求我:"你快來看看,立刻就來!"

我問她在哪兒?她說在夫子廟,王強的茶館前麵。她聲音哆嗦得像是要哭。我心裏咯噔一跳,放了電話,忙不迭地收拾出門。

我趕到夫子廟的時候,看見她孤另另地站在茶館門前的秋日陽光下,雙手抱肩,眼神發呆,身子微微地有一點搖晃。我再往她的身後看去,才發現茶館已經關門歇業,門上是鐵將軍把門,把手上還掛了一個白色紙牌,上麵是兩個大字:招租。趴著玻璃門往裏看,店堂裏空無一人,地麵幹幹淨淨,遺下的桌椅板凳擺得整整齊齊。

我驚訝地問她:"怎麼回事?"

她神經質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是他請我吃的晚飯。"

"你們說什麼了嗎?"

"我們說什麼了?"她臉上的表情顯出遲鈍。"他說,從前我是個好姑娘。還說,如果我現在不幸福,一切都是他的錯。"

"可是他現在卻要躲避你!他害怕被你追著,連他的茶館都不要了!"我憤怒,同時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是躲我嗎?"餘愛華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語,"他隻是要躲開我?"

我心裏說,也許還有他自己。其實王強最想躲的是他自己。

就這樣,餘愛華中止了她的南京之行,心情灰暗地返回澳大利亞。我答應她,如果我再次發現王強的下落,一定及時打電話通知她。

不久之後的一天深夜,女兒忽然打電話給我,驚恐萬狀地報告說,傑克出車禍死了,餘愛華被澳洲警察抓起來了。女兒在電話裏的聲音都變了調,肯定是嚇得不輕。我心裏怦怦直跳,追問她為什麼?傑克出車禍,為什麼要抓餘愛華?女兒說,她也鬧不太清,好像是警方懷疑餘愛華在刹車上做了手腳,有謀殺嫌疑。

"天哪,傑克那輛車本來就破爛不堪,一修再修的呀!"我在電話這邊著急。

女兒回答:"可是,傑克跟他太太的確經常吵架,鄰居都知道的。"

我不懂澳洲法律,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會如何處理。我囑咐女兒隨時打聽消息,把情況告訴我。

又過了兩天,女兒打電話來,說的卻是她們搬家了,餘愛華的事情一時不能了結,警方臨時封閉了那幢小樓。

女兒她們搬到了墨爾本的市區,雖然房租貴一些,學校卻近,省了昂貴的交通費。女兒還小,隻是個中學生,我當然不能要求她繼續關心餘愛華的結局。我後來往那幢小樓裏打過兩次電話,線路那頭都是一個柔美的女聲,說的是標準英語,大概意思就是我撥的號碼是空號。

餘愛華又一次從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

又過了半年,我陪同幾個外地客人到夫子廟遊玩。王強的茶館改成一個快餐店,莫名其妙地經營傣家風味食品。附近的繡品店還在,那個小姑娘甚至還認出了我,她問我:"還有一個阿姨呢?買繡花繃子的那個阿姨?"我說:"她恐怕不能再買你的東西了。"小姑娘笑起來:"她上次問我有沒有並蒂蓮的花樣,我找到了。"

她拿出一本雜誌,攤開,露出夾在書頁裏的紙樣。兩朵並蒂蓮,一朵大些,蛋青色的花瓣誇張地怒放,中間隱約露出一點嫩黃色花芯;另外的一朵顯出嬌弱和羞怯,嫩黃花瓣,蛋青花芯,新娘似地倚在蛋青蓮花的枝下,欲開不開的,半遮半掩的,幸福絕頂的模樣。

我輕輕拈起紙樣,舉起來,放在陽光下照了照。花朵於是就在我的手上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