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枕上的花朵》(4)(2 / 3)

同事最後告訴我:"王強還在南京。"

我心裏忽然一跳:"真的?"

她點點頭:"在城南夫子廟,開了一家茶館。去年我帶孫子到夫子廟看燈會,看見過他。不過他沒有認出我。大概是我老得太多了吧。"

她言不由衷地笑了笑,把肩上的披巾裹一裹緊,抬手抿了抿頭發。看得出來,她實際上對自己相當的滿意。

從那天談話之後,我發現我開始心不在焉,做什麼事情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心思老往夫子廟那邊滑。我打開電腦的時候,屏幕上隱隱約約跳出夫子廟白牆青瓦的仿明清建築。站在陽台上的時候,身體飄飄忽忽地越過小區綠化帶,忽然間成了夫子廟熱鬧街市上的快樂一員。就連我燒開水泡茶,茶杯中嫋嫋升起的水霧也幻化出來一個又一個夫子廟的元宵花燈。我知道我已經走火入魔了。我這個人,遇事太容易投入,三分理智七分情緒,生命常常就消耗在這些莫名其妙的激動之中。

我決定去夫子廟一趟,尋找王強。

嚴格地說,我對夫子廟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如新街口或者山西路。夫子廟太亂太嘈雜,人流量大得像是天天趕廟會,搭眼看過去全都是穿輕便裝運動鞋的外地旅遊者。從我的女兒長到半大不大,對元宵花燈再不屑一顧之後,我幾乎就很少涉足這一帶地區。而且,我的同事隻說王強在夫子廟開了茶館,並沒有具體告訴我茶館的方位:秦淮河南還是河北,文德橋還是烏衣巷,貢院大街上還是王謝故居旁……夫子廟這地方,豆腐都能賣出肉的價錢,王強無論在哪個角落裏開茶館,相信生意都不會做得差。

我特意換上一雙運動鞋,打車到了夫子廟,開始一場漫無目標的尋找。我是在狀元樓賓館前麵不遠處下車的,然後我沒有沿大街走,而是插入一條兩邊掛滿絲綢圍巾和手繪扇麵的小巷。不知道為什麼,我認為王強不會把他的茶館開在人多熱鬧處,他做事情從來就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他的茶館也不會旗幟高揚醒目得像超市。我走過了一些賣金箔畫的店,賣紫砂茶壺的店,賣雨花石和文房四寶的店。我在每一家賣特色小吃的飲食店和小巧雅致的茶館門外駐足停留,觀察和感覺店堂裏那些坐著的和走動著的人,看他們的著裝和姿態,希望能夠憑我的鼻子嗅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味。我的耳朵裏灌滿了青春歌星林依輪和鄭秀文的別別扭扭的唱詞。也許不是他們二位,而是另外的兩個偶像派人物。我鬧不太清。從前我跟餘愛華王強同在機關的時候,歌星隻有一個鄧麗君,那聲音一聽就熟,崇拜和迷戀都是簡單的事。不像現在的時代,會唱的人太多,魚龍混雜,你永遠不知道誰才是最好的。我從幾個炸臭幹炸鵪鶉的攤檔邊走過去時,頭發、皮膚和毛衣上沾了濃濃的油煙,膩歪歪十分難受。其實我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盡量從那些炸鍋的上風處繞著走過,可是油煙的分子非常頑固,無孔不入,絲毫也不給行人逃遁的餘地。

最後,我帶著頭發和衣服上的油煙味站到了王強的茶館前。我是隔著一扇玻璃門看見他的。歲月如梭,光陰荏苒,我卻能夠隔著玻璃一眼就認出他來,而且有一種被電流擊打之後的微微的震顫,隻能說明王強當年給我的印象太深,或者說這麼多年他沒有太多的變化。茶館正在營業時間,他沒有站在櫃台裏麵忙忙碌碌,也沒有帶著滿臉的職業微笑在客人中間來來回回穿梭問詢,卻氣閑神定地安坐店堂一角,跟一位銀發老者下棋,黑白兩色的圍棋。他穿著一件跟茶館配襯的唐裝,不是時下流行的花團錦簇的那種,是普通布料的,黑色,立領盤扣,沒有絲毫裝飾,簡單隨意中透著一股卓爾不群的傲氣。我計算他的年紀應該是五十出頭,鬢邊的絲絲白發明白無誤地標識著他的年華老去,可是他的麵容卻比從前更顯清臒,舉手投足從容不迫,少了那種陽光般的明朗,多了世事滄桑之後的低調和沉鬱。

我在茶館前麵的書報亭裏站了很久,裝作翻閱幾本時裝雜誌,實際上眼睛裏看的都是王強。我借助報亭裏懸掛的花花綠綠的廣告,把自己隱藏得很好。我不願意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他相認,那會使彼此都覺得尷尬,何況我一身都是炸臭幹的油煙味,感覺上再糟糕不過。

回家之後我給餘愛華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關於王強的見聞。我的電話是打到她上班的餐館裏的,因此她那邊的背景中是廚房間嗤啦啦的爆鍋聲和抽煙機的轟鳴聲。我大聲地呼喚她:"喂?喂?"她也大聲回答我:"聽到了!"她一字一句說:"我現在不能跟你多說話,老板會不高興。我掛啦!"她啪地掛上了電話。

過了一星期,她把電話打過來,內容非常簡單,幾乎是例行公文一樣,告訴我她要回國一趟,她的到達日期和航班號。她要求我去機場接機。"你一定要來接我。"她強調說,"一定一定,否則你就害慘了我。以後我再告訴你原因。"

她搭乘了南方航空公司的班機,從墨爾本飛廣州,廣州再轉飛南京。飛機誤了點,我在機場海關出口處整整站了兩個小時,腰酸背痛。她推著行李車出來之後,沒有半句安慰我的話,著火一樣地把行李車塞到我手中,又把肩上掛著的比巴掌略大的小皮包取下來,掛到我肩上,解釋說:"我不能負重。"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什麼意思啊?"她吭吭哧哧:"嗨,我不能對你多說,反正是一個算命先生警告過我,最近一段時間我要避免負重。"

原來她要求我接機的原因是這個!我簡直哭笑不得。

她空著兩隻手,心安理得地跟在我身後,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對新機場裏的一切都讚不絕口。她上一次回國的時候,從上海虹橋機場入關,然後直接搭車去了浙江的老家,根本不知道南京有這麼大的變化。

我幫她訂了一間賓館客房,同時也在家裏她收拾出一個房間,聽她挑選。她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還是決定住賓館。她說,在國外呆得久了,習慣了不打擾別人的私人生活。可是一路上她反反複複向我提及王強的名字之後,我才恍然明白,她不住我家的原因,是為了預留出她和王強兩個人單獨見麵的空間。

既然她回國的目的是見王強,我的任務也就空前簡單:直截了當帶她去王強的茶館,讓他們接上頭完事。她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到南京的,從澳大利亞過來幾乎沒有時差,因此,打車到賓館住下之後,吃了午飯,稍事休息,她迫不及待就要出發。她換了一身自以為漂亮的服裝:黑色齊膝裙和格呢帶毛領的寬鬆式上衣。她對著房間裏的鏡子照來照去,緊張兮兮地問我:"怎麼樣?還可以嗎?你覺得這身衣服能打多少分?"我支吾著說,可以吧。其實我覺得她還不如穿那身桃紅色長毛衣和大花緊身褲,反有一股不管不顧的勁兒,讓別人印象深刻。

我第二次去夫子廟,就比較地熟門熟路了。我不必穿過那些擁擠的店鋪和炸臭幹炸鵪鶉的攤檔,直接從僻靜的居民區插到了王強的茶館。餘愛華依舊是空著兩手隨我而行,小肩包交給我背著,帶給王強的一張袋鼠皮的椅墊也是我拎在手中。我左肩背著自己的包包,右肩背著餘愛華的包包,走起路來兩邊的皮包都往胯部拍打磕碰,別別扭扭,路人看著肯定覺得滑稽。餘愛華不管,她走在我旁邊悠哉遊哉,一點兒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在我接到餘愛華要回國的電話之後,我曾經設想了很多種她和王強見麵的情景:驚喜,驚詫,驚愕,百感交集,涕淚交加,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擁抱甚至擁吻……等等等等。總之是戲劇性的,充滿了感慨、眼淚和震撼的。可是,當我們像兩個不期而至的普通茶客一樣推開玻璃門,無比激動地站在王強麵前時,他僅僅是張了張嘴,眼睛裏掠過一瞬間的愕然,就站起身,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來了?"